当前位置: 公鸡 >> 公鸡发展 >> 一个乡村的秘密张大斌四川邻水
多年以后,我回忆起当初离开那个叫天朝门的巨大院落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
一个多么寂静的山村,安放在原野上,在绿树环抱中,靛青色的土瓦覆盖的屋顶,朴素得有些沉重,甚至有几分悲凉。每天,要照亮她,都得拜托天上的太阳、月亮和忽明忽暗的星星赐予她光芒。人能制造的光芒,只有亮如蚕豆一般的煤油灯。山村的夜,粘而稠,煤油灯的光芒不过是把黑夜烫了一个猫眼一样的小洞。
时间是公元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没有钟表记时,乡村的日子就像没有解冻的河流,上面冰冻三尺,下面暗流涌动。挂在院子中间的时钟,典雅的木匣子里的指针早已数不动日子了,像一只死去的老蟑螂的尸体挂在墙壁上。大集体时代,那是全院子唯一的计时器,更是唯一的现代气息。这个钟表的死亡,预示着包产到户时代的来临。
我要去搭乘最早的一班客车,去到一个我从没有去过的城市,读大学。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远行,每天通往那个城市的客车,有且仅有一班,行驶的时间也是从早上一直开到下午。乘车只能到街上,上街还有七八里地。我必须估摸着时间从家里出发。那天我该是这个院子第一个出门的人。公鸡打鸣之后,有短暂的黎明时刻,农村人并不急着起床,而是一家人懒在床上睁着眼睛摆龙门阵,话题往往都是从天气谈起,根据天气决定今天出门要干的活计,等天大亮了,才吱嘎一声开了门,把鸡放出圈门,人再跟在鸡的后面迈出家门。这短暂的时刻,山村像一个即将出壳的小鸡,裹在严严实实的蛋壳里,蠢蠢欲动。
我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半工半读的学生。我在这里生活到十五岁。从开始读书起都有条件伴随,放学回家不是做作业,而是干家务,宰猪草,喂猪,洗衣服,等待。星期天还必须去挑煤炭。读高中的时候,包产到户了,每天早晨先挑一担粪上坡,然后再去上学。我考上大学纯属偶然,读书完全不是书上说的有雄心壮志。现在我感觉,自己天资并不聪明,反是艰苦的生活使我养成了老实本分的德行帮了我的忙,读书时比别人更用心一点罢了。
我不是第一批走出这个院子的人。第一批走出这个院子的人,应该是那几个当兵的。他们都长得帅极,人高马大,三五年义务兵当完,转业还回到这个院子里,只是回来的时候说话有些拿腔拿调,嘴里像衔了颗糖。我们就怀疑,外面的世界真有魔力,居然能把人的声音都变了。当然,这些转业军人拿腔拿调是管不了多久的,他们一上坡干活,就会被这个山村改回它原来的土里土气。还有那些出嫁的姑娘,她们也必须离开。离开的姑娘比起娶进来的媳妇,总是少得多。这个院子的后生,一茬一茬的,基本上都是带把的。只是不管是嫁女还是娶媳妇,靠的都是媒妁之言,这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男女之事与爱情无关。到我这里,才能算真正的离开。那些成年人,认为我是中了科举,是要去当官的,以后就是敲钟吃饭盖章拿钱了。我后来自己明白,充其量顶个秀才,而且是穷秀才,迂腐得不行,像年轻的范进。但就是离开时的这种感觉,让我毕业之后,不敢回来,演绎出我的高中老师到县城苦苦等我望眼欲穿的动人传说。我怕我回去了,反而伤了那个院子里的人的一片丹心。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初我并没有这么深的感触。我每次回去,都觉得老院子比上一次破旧。它衰老的脚步远远大于我在异乡的烦恼。
先是父亲说走就走了。父亲走时七十三岁,已过天命,算是寿终正寝。他和这个院子里的人一样,几乎一生都不吃药。他鼻梁上长了一个疮,直到化脓,把他的鼻梁生生地烂出一个小孔,他也没有用过一次药,喊过一声痛。我小时候肚子痛,哥哥便用手来回地揉搓,慢慢就不痛了。后来我知道这是冷了肚子患了肠炎,是要看医生的。如果病得起不了床,他们也有办法,那就是问仙娘,看看是冲撞了哪里,然后去烧把纸了事。这里的人重死不重生。他们草草过日子,却要隆重地死去。所有死去的人都要念经超度,有的做八经八忏,有的做四经四忏,阴森森的,一直要把亡灵送上西天。所以,这里的人是不怕死的。他们说,早死早投胎,早早地进入了佛的境界,相信生死轮回。这里的人不吃药,却是吃烟的,有的老太婆也是老烟枪。烟,可以说是这个院子里的成年人的另一条命,吃一袋烟,胜过活神仙,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接着是两棵巨大的皂荚树也死了。那两棵皂荚树,是长成了树样的人,是活的最长的人。从它打皱的皮肤可知,它应该比这个古老的院落更加古老。后来我走遍天涯,都没有看到这样巨大的树木,也不算是孤陋寡闻了吧。我最后一次看到皂荚树的时候,是一些横七竖八的树枝摆放在院坝里,令我想起大卸八块的牛,或者劈成两半的猪,甚至被砍头的鸡,眼前斑斑血迹,让人刺痛。我问为什么不拿去生火呢?老人说,不敢,烧了它肚子要痛。
当然了,在我之后走出这个院子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所有的后生,都陆陆续续离开了这个院子。他们有的和我一样,是去读大学,而更多的是去大城市打工。他们挣钱的速度明显比我快得多。几年之间,他们都在院子外面盖起了自己的小洋楼。老院子一间一间地空下去,像一个衰败的老人,没人怜惜。
我不敢回到这个院子,在外地,却为这个院子写着无休止的怀念文章。今天,我又请烙画大师费尽心机把它画出来。我的故乡在画笔下复活了,复活在它金灿灿的岁月里。让人生出无限感慨!网友不停地追问,这个院子是谁修的?为什么不去修复它?
这个院子是谁修的,我确实不知道。这个看来无比笨拙的提问,的确让我脑残。我在那里生活的时候,从来无人谈起。现在看来这个院子对我,该是藏着太多的秘密,远远不是我笔下的乡愁二字那么简单。我只知道这个院子,有十三个天井,五十多户人家,两百多口人。一上一下两块地坝,足可以画四百米的环形跑道。那时,还没有一所学校,有这样的体育场地。当然,这样的院坝不是用来搞体育的,而是来晒粮食的。整个院子,错落有致,穿花漏眼,接骨斗榫,雕梁画栋,浑然一体。一个天井就是一个小院落,十三个天井就是十三个小院落,天衣无缝地组成一个大大的院落。我估计没人数过有多少间房,更没有人数过两块地坝由多少块大小相当的石板铺成,更没人吃饱了会去量一量那院坝的大小,那些尺寸,一定藏着很多很古老很中国的秘密,如果某一天有人量出它的尺寸,又该编出多少八卦呢?长长的阶沿上那一排木头柱子,本来是最好数的,正是因为它日日出现在人们的眼底,却往往被忽略,成为灯下黑。这让我这个糊涂虫,联想到一些古老而庄重的建筑,比如希腊神庙,大会堂门前的柱子。谁能修建这样的房子,除了地主没有别人,这是最能让人接受的傻逼解释。但是,谁是这所院子的地主呢?这个院子没有石刻碑文,只有两官巨大的古坟,隐于瓦砾荒草之间,也无可辩识其来龙去脉的文字图案。我离开之后,听说又刮起一股盗墓风潮,不知那些盗墓者是否有所收获。像这样的院落,在那时的川东地区,应该是比比皆是,唯此为大。后来我到丽江,到西江苗寨,到阆中古城,到宏村,才觉得如果能保存下来,该是多么好的东西呀!
老院子的修建者无疾而终。这个巨大的院落被一群外来者不劳而获。我怀疑修建这个院子的人,读过红楼梦,在这个院子里生活的人应该有红楼梦情结,那院子里的那条甬道,分明是两个家庭的分野,是不是荣宁二府也未可知。那院子里必有一个像贾母一样的老太太,整天宠着一群孩子玩,那些大大小小的天井分割出来的小院落,必定有怡红院,有潇湘馆……这群孩子中,有没有宝玉、黛玉、宝钗、晴雯、袭人……更是无从知晓了。
面对已经垮塌的老院子,我又有一种百年孤独的感觉。我觉得这个巨大的院子,也有点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的影子。这个院子的原主人不知去向,新来的人更是不知从何而来。他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就生活在这个院子里。我觉得这个院子的每一家人都是一头雾水,彼此陌生,形同路人。有时候,我又感觉这群人像一群蜂子,那院子不过是蜂箱,他们每天外出不停地采集花粉,然后回到蜂窝里去,只是他们采蜜的范围,跳不出一亩三分地。这里的人几乎都没有文化,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会读书的老人。我读小学的时候,正在闹革命,院子里需要革命一下。我就算文化人了,给院子的墙壁上打上了歪歪扭扭的革命的烙印。夏夜里,一家出一个人,聚在地坝里,学习革命报纸。院子里的人,听说林彪叛逃后,摔死了,还温嘟嘟(温都尔汗)的,都瘪嘴说,该遭。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我看到院子里的一个老太婆,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往院子外面走。有大人说:“X地主婆又去游街了(身上挂着牌子头上带着高帽子被革命战士押着在街上示众)!”说的人若无其事,去游街的人也是像去赶一次场。所以,我觉得即使有十三个天井这样人群聚居的大院落,人与人之间也是陌生的。他们并不因为有天井营造的诗意空间而变得儒雅。他们绝对不理解周作人生活的艺术,“吃不求饱的零食”,“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得半日闲,便可抵十年尘梦”。
人生如飘蓬,身世如乱云。最初修建这个院子的人不知所踪,后来的满院子的新主人也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老院子。有几人怀念它月夜淡淡的忧伤,有几人想起天井雨帘下的悠闲,又有几人能想起一夜瑞雪后的银白世界。人生就是这样来来去去,是无等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密码。
老去的天朝门只有不断地老去,那些离开的人如飞走的鸟儿,也不可能再回来。
-关于作者-
张大斌,四川省作协会员,已出版诗歌散文集五部,大量作品在报刊杂志和网络平台发表。
来源:窗外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