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生
沉睡中的老家最先是被一只公鸡,继而是一群公鸡唤醒的。公鸡是散放的,芦花,大红冠子像流了血,站在一截土墙上,躬身,引颈,冲着晨曦微露的东方,先是尝试性的一嗓子,接着是使尽浑身力气的一记长鸣。随之,周边一些蠢蠢欲动的公鸡们也心有灵犀地群起响应起来,应和成了一片鸡鸣的海洋,潮起潮落中,天光就一点点大亮了。
这时候,镇上两个卖豆腐的人也闪亮登场了。两个人一个住在南街,一个住在北街,分属两个村。一个驱驴车,一个赶马车。两个人很少越界,各自在各自的势力范围之内泾渭分明地吆喝着。两个人的吆喝也是不一样的,南街的岁数稍长一些,身子有些佝偻,像一只煮熟的虾,即便脖子抻得很长,喊起来仍显得有气无力。“豆——腐”,“豆”字倒是铿锵有力,但刚一出口,似乎就被风吹断了,后面紧跟着的“腐”仿佛是从下牙和上唇之间不经意摩擦出来的,短促、低弱得可以忽略不计。即便这样,一个斩钉截铁的“豆”字就足以证明他的存在了。北街的年轻一些,短短的身材很壮实,典型的车轴汉子,从这样的身子骨里迸发出来的声音,是与众不同的。“豆——腐——”,两个字一个一个砸在地上,掷地有声。但不同于南街的是,他的“腐”发出的音并不是“腐”,而是“发”。一开始人们觉得很好奇,可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
两个卖豆腐的声音,在一浪浪如潮的鸡鸣里,却能轻而易举地脱颖而出。二者相映成趣,相得益彰。至此,睡眼惺忪的老家彻彻底底被唤醒了,不管你真的是圆睁二目醒了,还是裹着一床被子一直假寐着。
炊烟渐次升起,大街小巷担着水桶担水的,拎着搪瓷盆子一边走着一边簸着黄豆换豆腐的,放牛的放马的放猪的,孩子哭老婆叫的。还有生产队场院里人的吆喝,马的嘶鸣,石头滚子匍匐在地上发出平平仄仄的钝响。最悦耳的,莫过于车老板儿们那些在空中恣意飞扬的鞭梢儿了,啪啪啪,啪啪啪,带着美妙而坚决的弧线,一声声清脆地在老家的上空炸响。
老家顿时沸腾起来了。
那些走街串巷叫卖针头线脑的、锔锅锔缸的、磨剪子戗菜刀的,几乎都是外乡人。细心的人还会发现那些人的脑袋大都奇形怪状,前奔儿头后勺子,典型的南方人。因此他们的吆喝声也是另类的,曲里拐弯,绵软悠长。这几类南腔北调当中,最振奋人心的莫过于“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吆喝了,因为这一声吆喝粗声大嗓直来直去,会让人们自然而然地联想起《红灯记》里那个浓眉大眼、一身正气的地下交通员来。林林总总的声音里一旦掺杂进了异乡的、正义的声音,老家自然就英雄起来、高大起来了。
老家最难听的声音,就是白事。哪家老人去世了,人们第一时间听到的便是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哭是悲痛的,喊是震惊的,二者结合在一起,就成了另一种锥心刺骨的腔调了。死者长眠,脚下集聚了一堆人,神情肃穆,披麻带孝,或老伴或儿女或兄弟姐妹或侄男外女,一边哭一边说,哭得悲切,说得痛骨,有歌颂有咒骂也有追悔。死者一点点栩栩如生起来,一旁的人不禁念及起死者的好,受了感染,也抖着肩膀抽抽嗒嗒。这时几只古铜色的喇叭也扯开嗓子呜咽起来,《大出殡》了,《哭五更》了,《小寡妇上坟》了,凄厉的小调儿,犹如一把把滴血的刀子,生生地戳人的心窝子、泪窝子。喇叭的呜咽,人的哭嚎、抽泣,各色高中低音悲怆地杂糅在一起,老家萎靡地笼罩在一片悲伤的深渊之中,久久难以自拔。
而红事则是老家最好听的声音了,那也是老家的盛大节日。南街北街张三李四家嫁闺女娶媳妇了,老家立马就喧闹起来了。还没等主人家吩咐,支客的、烧火的、做饭的、跑腿的便纷至沓来。随着支客的一声接一声令下,大家有条不紊地各就各位,之后便是零乱的脚步声、嘈杂的吵嚷声、猪被捅刀子的哀嚎声、井水倒进大缸里的咕咚声、铁勺撞击铁锅的叮当声、柴草燃烧的噼啪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接二连三地响成了一片。
红事当然少不了那几个喇叭匠子,他们早早就赶过来了,有时主人家赏几个钱,有时供几顿小酒。乡里乡亲的,他们图的不是这些,图的是热闹,图的是展示,图的是几只喇叭的久别重逢。
那些天,几只饱满如月的喇叭一直酒红着脸,鼓着腮帮子,嘴里变幻莫测着一只又一只欢快的曲子——《步步高》《喜洋洋》《花好月圆》……那曲子犹如一股股涓涓细流,在老家的大街小巷畅快地流淌着、冲撞着,渐渐汇成了河,汇成了江,汇成了海,简直要把老家吞没了。而老家呢,犹如汪洋中的一条船,一下子乱了方寸,头重脚轻地被一浪一浪的幸福掀上了云朵,掀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