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云:“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可秋天的蚂蚱养得健硕硕、肥嘟嘟,一包子儿。早起郊外散步,我在菜园里、草丛中捉了几只草蜢子,翠绿的身子、尖尖的头儿,肥肥的肚子,一放手,蹦跶蹦跶逃脱了,模样倒也有几分可爱。
蚂蚱是蝗虫的俗称,还称为蚱蜢、草蜢,属直翅目蝗科动物,种类繁多,全世界有超过种,我国有余种,主要包括飞蝗和土蝗。飞蝗生得威猛,两腿健壮有力,飞行能力强,代表性的即是乡人称作“蹬倒山”的红蚂蚱;土蝗以土黄色的小蚂蚱和草绿色的稻蝗为主,专吃农作物的叶茎。还有一种尖头长身的绿色蚂蚱,称作“草蜢”,我老家还叫做“草婆子”,长得貌似文静秀气,可吃起作物来一点也不客气,尤以祸害菜园为甚,刚长出的菜苗经了它们一顿吞嚼,变得光秃秃的,一片狼藉。
这些在田野山间蹦蹦跳跳的小生灵,与野草野花、蜜蜂蝴蝶为伍,也能显出些许小清新小可爱,古人的诗歌里多有描述。春日里,小蚂蚱在浅草花甸轻跃,给人带来温暖的气息。元末明初诗人钱宰曰:
霁日檐牙落,光风瓦上生。
草晴跳蚱蜢,花暖困狸狌。
——《春日闲居》
一幅春天的小画儿里跳跃出两只蚱蜢,多美啊!夏天,青翠翠的蚂蚱和红闪闪的蜻蜓还会扰人清梦。南宋诗人杨万里说:“蚱蜢翅轻涂翡翠,蜻蜓腰细滴猩红。”“黄蜂作歌紫蝶舞,蜻蜓蚱蜢如风雨。”到了秋天,蹦跶蹦跶的蚂蚱没有几天好日子了,虽然如元代诗人方回所言“暗想田塍上,禾秋蚱蜢飞”,可终究耐不住霜冻严寒的打压,“霜中蚱蜢冻欲死,紧抱寒梢不放渠。”一个个死翘翘了。
不过,蚂蚱终究是农作物的一大害虫,它分布广,食性杂,蔓延成灾时见什么吃什么,不论作物、杂草还是树叶,所到之处,一扫而光。可以说,古代一部农业史就是一部虫口夺粮的灭蝗史。蝗灾有多厉害?小时候,我听太姥姥讲起早年“起蝗”的情景,简直是触目惊心!“过蝗”之时,“旱蝗蔽土翳云空,遥想驱驰逐转蓬”,黑压压、乱纷纷,遮天蔽日,翻涌而来。若在屋檐下斜插几支高粱穗,底下放一只大号的泥瓦缸,顷刻之间飞蝗狂卷而至,吱吱嚓嚓一阵,成团成团滚落下来,不消多大功夫,泥缸里落得满满当当。
古诗里是怎么描述的呢?宋末元初文学家戴表元写有一首《蝗来》:
不晓苍苍者,生渠意若何。
移踪青穗尽,眩眼黑花多。
害惨阴机蜮,殃逾虫毒蛾。
秋霖幸痛快,一卷向沧波。
乌黑一片的蝗虫数也数不清,罩得人眼花缭乱,头昏目眩,青青的谷穗眨眼间成了光秃秃的秸秆,蝗虫如魔鬼一般,吞卷千顷原野。明代军旅诗人郭登也作《飞蝗》一诗,历数蝗灾的惨重和人民生活的困苦,诗云:
飞蝗蔽空日无色,野老田中泪垂血。
牵衣顿足捕不能,大叶全空小枝折。
去年拖欠鬻男女,今岁科征向谁说。
官曹醉卧闻不闻,叹息回头望京阙。
该诗诗意浅显直白,既描述了飞蝗的狰狞恐怖,又写出了官吏的昏庸无能,劳动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仰天悲号。
古人对蝗虫惊恐至极,恨之入骨,连帝王都要生生吃了它。《贞观政要》里记述了一则“唐太宗吞蝗”的故事:“贞观二年,京师旱,蝗虫大起。太宗入苑视禾,见蝗虫,掇(duō)数枚而咒曰:‘人以谷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将吞之,左右遽谏曰:‘恐成疾,不可。’太宗曰:‘所冀移灾朕躬,何疾之避?’遂吞之。”蝗灾爆发后,唐太宗到京郊视察农事,见到蝗虫后咒骂蝗虫与百姓夺食。当左右劝止他吃蝗虫时,他表示愿为人民承载灾难,痛下消灭蝗虫的决心,其为民情怀令我们叹服。
古人与蝗虫的斗争可谓手法多样,主要有焚烧、挖坑填埋、人工捕捉等。早在先秦时代的《诗经》里,先民对蝗虫危害庄稼就有了清醒的认识,主张运用火烧之法剿灭。《小雅.大田》中有句:“既方既皁,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míngténg),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bì)炎火。”这是说:田里的庄稼长势良好,颗粒饱满,没有秕谷和杂草,丰收在望。可是像蝗虫之类的害虫要来祸害,啃吃还没有熟透的作物,怎么办呢?田祖农神发号令了,那就用烈火把害虫们统统烧死吧!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作有《捕蝗》长诗,描述贞观之初蝗灾的严重程度,“雨飞蚕食千里间,不见青苗空赤土。”讽刺各级官吏借捕蝗之名劳民伤财。在波澜壮阔的灭蝗运动中,一些诗人也亲临一线,身先士卒。北宋大文人苏轼在《和赵郎中捕蝗见寄次韵》一诗中,生动记叙了捕蝗的经历,他“驱攘著令典,农事安可忽”,亲自部署,亲临督导:
我仆既胼胝,我马亦款矻。
飞腾渐云少,筋力亦已竭。
哪怕手掌磨出老茧,马匹累得气喘吁吁,大家都筋疲力尽,也在所不惜,“民病何时休,吏职不可越。”只要解民忧、排民难,我们就尽职尽责,心中无悔。北宋诗人郑獬的《捕蝗》诗中,记述了古人捕杀蝗虫的方法,“凿坑篝火齐声驱,腹饱翅短飞不起。”这是挖坑填埋和燃火焚烧之法;“囊提籯负输入官,换官仓粟能得几。”这是官府以捕蝗奖粮的激励之法,可谓多措并举。更有意思的,是北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在《花林示杨彭年秀才莎鸡食蝗》诗中提及一种独特的捕蝗之法,他说:
常嫌莎鸡聒麦垄,纺车细掉喧晨昏。
莎鸡可怜尔吻利,驱蝗逐蝻群披分。
大意是说:别看这些公鸡母鸡在麦田里聒噪,可它们眼尖喙利,啄食虫儿更强一筹,实为捕蝗能手呢。
不过,那种青绿色的蚂蚱我们叫做“草婆子”的,古人倒是偏爱有加,把一种两头尖尖、船身窄长的小船,美其名曰“蚱蜢舟”“舴艋”。唐代诗人陆龟蒙诗曰:“岸声摇舴艋,窗影辨蟏蛸。”善写“渔歌子”的唐代另一诗人张志和诗云:“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晚唐的杜牧也说:“织蓬眠舴艋,惊梦起鸳鸯。”皆指像蚱蜢的小舟。更有宋代女诗人李清照的《武陵春·春晚》,低回咏来,使我们记住了这舴艋小船还有美妙的诗意: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么说来,小小的绿蚂蚱还有几分好处。
民国时期的汪精卫人品极差,小诗却写得不差,他有《山中即事》数首,其中一首写道:
怡然相坐语,间亦恣游戏。
小妹捉蚱蜢,荆棘创其指。
一笑释自由,惊飞侧双翅。
联想起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常到田野里捉蚂蚱,我们可不怜惜它,绝不会“一笑释自由,惊飞侧双翅”,扯了有韧性的稻棵或莠草,捉了穿起来,不一会就穿成一大串儿。拎回家让大人放在油锅里,或煎或炸,黄灿灿、油亮亮一盘美味,吃起来酥脆脆、香喷喷,美着呢!
-作者-
刘琪瑞,男,山东郯城人,一位资深文学爱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声》《乡愁是弯蓝月亮》和小小说集《河东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