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联手佳作花落嘉定

我曾写过《盛成与齐白石的翰墨缘》（见《北京晚报》年9月24日，第21版至22版）一文，将盛成与齐白石友情的渊源及翰墨往来做了尽可能的钩沉与梳理。该文墨迹未干，偶然中又发现了一件由徐悲鸿与齐白石合作赠盛成的《吉利图》。

盛成与齐白石（北平，年）

《吉利图》现被上海市嘉定博物馆收藏，真迹不能轻易一见，所幸该画被收录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莼鲈情愫：张碧寒家族捐赠藏品集》（年版）一书中。据此，可知此画是由张碧寒家族所捐赠。徐悲鸿齐白石合作赠盛成的《吉利图》缘何会成为张氏家族的藏品？张碧寒是谁？又缘何最终会花落嘉定博物馆？

年，上海《嘉定报》曾以整版篇幅介绍张氏家族捐赠事迹，其中，以《部分捐赠文物简介》为小标题，图文并举地介绍了张氏家族所捐赠的四件文物，计瓷器三、画一。瓷器略过，画即《现代齐白石、徐悲鸿吉利图轴（金韵秋捐赠）》，文字不长，除夸赞两位大师的笔墨画技外，对该画的创作背景，作如斯解说：

“年，齐徐两位与好友盛成同游桂林时，正逢盛成之子诞生，两位便合作了此幅作品敬馈产母，画轴的右上方还有由盛成绘的竹子。此画表现出了老友间的真挚友情。”

该段文字包括标题，披露了该画是由张氏家族中的金韵秋所捐赠，但非常遗憾的是，其他信息讹误较多。有的错误，是为文者未仔细阅读徐、齐两位大师在画上的题跋文字所致；有的则不知所据为何，如将画中青竹指认为由盛成所绘，尤为令人错愕。

徐悲鸿与齐白石，是当代中国绘画大师。两人之间的友谊，也是美术史熟知的佳话。这张联璧之作的出现，不仅可以充实徐、齐两人的艺术年谱，还可以对筚路蓝缕的盛成研究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因此，诠释其本事、勾勒该画的来龙去脉就是一件并非可有可无之事，尤其是尚有必要纠正对该画的一些误读。

原画原无题，徐、齐两人留下了画与跋，却未有画题。但以鸡为主题的中国水墨画是传统题材，往往以“大吉”或“吉利”命名之，故嘉定博物馆将这张联璧之作命名为吉利图轴，并无不可。本文也以《吉利图》命名之。

徐悲鸿齐白石合作《吉利图》

渊源

齐白石徐悲鸿与盛成

年底，盛成载誉从法国归，此时的他，因为用法文写作了一本《我的母亲》在西方文化界获得了很大声誉。次年初，他作为国民党要人张继的私人秘书到北平履职。这是他年从上海震旦附中毕业赴长辛店铁路工作后的再一次莅临。年秋，他被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胡适）所聘教授法语。翌年初，上海爆发“一·二八”事变，他有过短暂的离开，即奔赴前线投身十九路军的抗日时。不久回到北平，继续在北京大学、北平大学农学院等高校任教。年，他与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毕业的郑坚结缡，然后生子盛保罗（盛胜）。年底，他受命赴欧洲秘密调查故宫盗宝案，至翌年年中归国。因工作需要，他将家迁往南京。次年夏，郑坚携一子一女回平，他独往上海，继赴湖南长沙、广西桂林等地，在年终元旦将至时才回到北平。第二年的农历正月中，他举家迁往上海。抗战军兴，他在武汉、桂林、广东与重庆等地从事抗日救亡工作，直到年抗战胜利才回到光复后的北平。但旋即在次年秋，即应兰州大学教职聘赴西北，并不久就直接从兰州转上海去往台湾。盛成再一次回到这座城市，已是年，距离他最后的离开，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六年，且旧中国的北平，早已成为新中国的首都，改名为北京了。他所系念的老友齐白石与徐悲鸿，俱已在上世纪50年代殁世。

盛成与齐白石虽然订交年份并不算长，交往也并非特别密切，但因为两个特殊的因素，使得他们的友谊不同寻常。

第一个因素，缘起盛成的发妻郑坚。郑家两代与齐白石都有交情。齐白石与郑坚父亲郑芋芬（逸峰）先生既是一同旅居北京的湖南同乡，有着乡谊，同时两人还都是湖南名士王湘绮的学生，是为同门。齐、郑两人交往最直接证据，就是前些年被香港佳士得拍出千万高价的齐白石《山水蔬菜册页》。根据画中落款，可知册页的一部分，为齐白石“癸亥（年）冬十一月二又五日”所画。时齐氏从湘中“北漂”不久，而郑氏则是代表湖南，在北京担任着民国第一届众议会的议员。

从《旧世新书：盛成回忆录》中可获知，郑坚曾是齐白石的书画弟子。两家的世谊，还可以从郑坚之弟郑成武（郑红羽）从小即在齐家玩耍得到证明。郑、齐两家同住西城，相去不远。郑家在锦什坊街油篓胡同，齐家在跨车胡同。也正是因为有着两代人交谊的原因，齐白石才会答应在年1月做盛成与郑坚结婚时的证婚人。

齐白石贺盛成新婚题词

第二个因素，就是盛成与徐悲鸿是至交，而徐氏则被齐白石视为是自己一生最知己的朋友。这也体现在两位大师画家在对方赠盛成的画上，锦上添花的补画或题跋。如齐白石曾在徐悲鸿赠盛成的《立马回首图》上补跋；再如徐悲鸿在《吉利图》上先画了恩爱的大公鸡与大母鸡，题长跋，齐白石继而遵徐悲鸿嘱，补画了三只妙趣横生的小鸡，同时也题长跋说明之。如此，《吉利图》不仅见证了盛成、徐悲鸿、齐白石三位大师的友谊，还因画中所喻指的寓意，画上所呈现的画艺、书法及文字，成为一段足堪信史的佳话。

本事

《吉利图》背后的大师友情

从画册细读此画：画面中央为一大公鸡、一大母鸡，母鸡前后有三只鸡雏。画的右上方为淡彩竹影，左上方有徐悲鸿题跋、徐跋右为齐白石题跋。原画无题。但画册出版物此页说明为：“齐白石、徐悲鸿吉利轴（水墨纸本，96×32.8cm）”。

关于此画的缘起与本事，合作该画的两位大师在题跋中，已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还将作画时间、地点也一并交代得明明白白。

徐悲鸿跋文：

成中老友于廿五年（）岁阑游桂林将返故都，接见云第三子诞生，敬馈双鸡以产母。悲鸿。

齐白石跋文：

丙子冬一日，成中良友来见予，出此幅且言曰：悲鸿令予求老人补添三子以成佳话。予即应成中之命。时居故都城西。

两位大师的先后跋文已交代清楚了作画人、受赠人以及时间与地点，但此画的背景仍值得展开一说。

年冬，徐悲鸿居桂林，时广西省府乔迁桂林不久。盛成应湖南省主席何健邀从上海先去了长沙，复又去衡山小住了数日。12月初，盛成与刘斐一同下山赴桂林。当日即抵桂，由刘斐带引马上见到了广西地方领袖李宗仁。后来，还见到了白崇禧与黄旭初。盛成此去桂林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看望徐悲鸿。盛成回忆，在桂居住了半月余，其间发生了“西安事变”。徐悲鸿陪他玩转了桂林，还一起吃了著名的月牙山豆腐。本月下旬，因在北平的妻子将诞产，盛成准备束装北上。临行，徐悲鸿赠画，并以传统国画题材中的吉祥物公鸡、母鸡寓意盛氏夫妇，徐氏还细心嘱咐盛成回到北平后，可请白石老人补画三只小鸡，以寓意盛家三个孩子。

细读徐跋，倘若严格的话，此画应是徐悲鸿馈赠给有生产之功的产妇郑坚的。盛成离桂具体时间、路线待考，但抵达北平的日子盛成的回忆应该是无误的，即12月29日。盖因在抵平次日，郑坚就诞产了他们的第三个孩子盛滴娜。

从齐白石跋文中得知，白石老人补画时间是在“丙子冬一日”，这个时间应该是年1月至2月10日除夕前的某一日。因为丙子次年为丁丑，这一年的丁丑新年，是从2月11日始。结合盛成在年12月29日回到北平，郑坚在次日生产，以常理计，可以排除盛成不会在本年的最后一天去拜访齐白石。我推测最有可能的拜访时间，是在郑坚产女满月前后，即在年1月下旬。

齐白石诚如所请，在徐悲鸿的画上补画了三只可爱的小鸡，喻指盛郑夫妇的三个小孩：保罗、碧西与滴娜。从盛成回忆录中获知，齐白石还应盛成所请，为李宗仁、白崇禧各刻了两方印章，为黄旭初刻印一方。时间应该是在补画小鸡的同时。年3月4日（农历正月二十二日），盛成携全家从北平移居上海。当八年后的年盛成重返北平再访白石老人，不幸的郑坚，早已殁去多年，墓木已拱。

流转

飘蓬江海谩嗟吁

在一九九零年代初我与盛成先生的交往中，曾在北京语言学院的盛府多次听说过徐悲鸿赠画的故事，如为盛成画头像素描、如以徐氏最经典的墨马（即《立马回首图》）相赠，还有为盛成著作《海外工读十年纪实》作封面画等等。但这些徐氏真迹，大概都远藏在美国子女处，故始终缘悭一面。盛成与齐白石的交往，也是如此听闻了多次，如白石老人为他与郑坚结婚时的题词等等。

徐悲鸿为《海外工读十年纪实》作封面

但这一幅由徐悲鸿、齐白石联手合作的《吉利图》，却始终未曾听盛先生说起过。现在回想起来，以他在鲐背之年依然惊人的记忆和此画对于盛家的重要意义，完全失忆或认为不值一提，几不可能。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或是有着不便细说的原因，或是此画当时与盛家的缘分已尽。

于是，线索还是要从具名捐赠这张画的张碧寒家族中去溯源。

张碧寒(—)，嘉定人，早年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曾师从名家习画，后与海上画家张石园、江寒汀、王季迁、徐邦达等创绿漪社。年其移居香港，年起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艺术系，年移居美国。曾出版《张碧寒画集》，其善画，亦富收藏，所藏明清书画有名于时。

据《嘉定报》介绍，张碧寒自年起即已向嘉定博物馆捐赠藏品，年张碧寒在美故逝，其子张士超、儿媳金韵秋夫妇，又继续向嘉博捐赠文物。张士超去世后，金韵秋尊重并践行张碧寒、张士超父子的遗愿，从美国千里迢迢地将张氏家族的大量收藏带回上海，并无偿捐赠给了嘉定博物馆。据悉，仅年她只身一人从美国就带回了一百多件文物，其中有明陈淳山水手卷、清翁同龢山水、书法手卷、曾国藩书法对联等。徐悲鸿、齐白石赠盛成的此件《吉利图》亦赫然其中。

盛成赠张碧寒对联

嘉定博物馆既已成为这张大师联璧之作的终点，至此，可以约略勾画出这张画的流转路径：

年12月的桂林，由徐悲鸿起笔。盛成随即带着这张友人的温暖祝福回到北平。年1月，由齐白石补画。3月，盛成携全家至沪。这张画应该在同时或稍后带至上海。年底，因日军侵略焰盛，盛成全家逃离上海。离开时，此画与盛家其他重要物品一起，被寄存在上海中国旅行社仓库中。此后抗战八年，盛家存于该仓库的物品虽有损失，但所幸此画无恙。年11月，盛成赴台湾大学任教，携次子盛龙从上海坐船去基隆再转台北。次年，李静宜带着其他四个子女（盛碧西、盛滴娜、盛虎、盛鸾）从北平去台湾。此画作为盛家具有纪念价值的重要物品，应由盛成或李静宜随身带往台湾。

徐悲鸿为盛成作素描画

世事诡谲，沧海桑田。与此画有关的七个人（徐悲鸿、齐白石、盛成、郑坚、盛保罗、盛碧西、盛滴娜）中，此画的第一主人郑坚最先谢世，在齐白石补画小鸡的次年（）即殁于战乱之中，这一年，盛保罗五岁、盛碧西四岁，最小的盛滴娜尚不满两岁。两位大师画家——徐悲鸿与齐白石于一九五零年代相继去世于北京。盛成赴台湾大学后，又漂泊海外多年，于年回到祖国，年年近百岁的他在北京溘然逝世。

盛成与郑坚的三个孩子（即此画中被寓意的三只小鸡）保罗、碧西和滴娜。保罗在鼎革之际与全家分别，独自留在了大陆。年出生的他，今天倘若健在，应该也是年近九旬的老人了。碧西与滴娜，跟随盛成续弦李静宜去了台湾。盛碧西在高中毕业后于年赴美留学，这也成为后来盛成以及盛家离台的一个先机。

盛碧西赴美，对其本人、也对盛成产生过直接的重要影响，故可赘书一笔。

国民政府教育部在大陆期间，对出国留学，均以在国内大专毕业为限。年，美国天主教大学曾赠予中国高中毕业生四年全部奖学金名额一批，当时国民政府教育部以不合留学规则，“事关变更法规究有不妥”拒绝办理，后以因时间关系交由外交部酌办，但应以此次为限。但事实上，以后仍有两批次高中毕业生从此途径留美。国民政府迁台后决定，从年起，“凡高中毕业，获得国外大学四年全部奖学金（包括免缴学费、膳费及宿费）并经教育部留学考试合格者，始准出国。”

据资料，第一次高中毕业生留学考试在年8月10日举行，报考者33人，最后录取男生13人，女生16人。此类考试，以后基本上是每年举行一次。年6月18、19日两天，台湾举行了第六次高中毕业生留学考试，报考人数为人。最后录取男生人、女生77人，共计人。盛碧西此榜在册。

从录取比例看似很高，其主要原因是，落实在美国大学留学四年的奖学金名额多由考生自行事先联系妥当后，方能报名参加此项考试。据《盛成回忆录》，盛碧西的留美奖学金名额是由好朋友谢寿康通过在美国的薛光前联系的。

盛碧西在美国大学毕业后，曾因将珠算、心算加计算机结合的方法，以半小时完成了当时计算机需72小时才能计算出的答案，被当时诸媒体纷纷报道，她不仅由此进入著名的IBM公司工作，也直接成为盛成离开台湾的契机。盛成回忆：“年5月5日，干部学校搞校庆，吃饭时，同桌的蒋经国问起我女儿的事，我提出去美国看女儿，他点头同意了。”

年，盛成夫妇归国，陪同者为盛碧西夫妇。盛碧西的丈夫，在《盛成回忆录》中一般以“大女婿”谓之，虽有多处提及，但始终不见其名姓。由李静宜编的《盛成诗稿》（版）中，有《调寄雨霖铃·碧女婿超来相聚别后写此》一首，写于盛成第二次旅居巴黎时期。书中另有《谢碧寒亲翁赠画》诗。虽然已经接近答案，但终究算不得百分百的确凿。最后的答案，还是在《莼鲈情愫：张碧寒家族捐赠藏品集》中。

该画册中有一张台湾陈子和行书轴，上款：“士超碧西俪赏”。另有汪亚尘八十岁时在美国蛙村所画金鱼镜片，也写着“士超碧西伉俪雅正”。汪亚尘与盛成是老友，与盛碧西也是旧识。上文曾说及，年盛成携全家移居沪上。他在上海的住处，是薛华立路薛华坊三号（今建国中路弄3号），他的紧邻为一号，主人即汪亚尘。画册中还有盛成墨迹多件，应该亦由张氏家族一起捐给了嘉博。其中有盛成七言联一对极有韵味：“湖山罗列无非画，风月来归便是家。”上款“碧寒亲翁方家雅正”，下款“盛成书于香岛”。

最后，再回到《吉利图》。此画可能在一九六零年代被盛家带离台湾携去美国。应该是在盛碧西与张士超结婚时，或结婚后，这张画进入张氏家族。盛碧西年去世，后张士超与金韵秋再婚。在张士超去世后，此画由金韵秋携来中国，捐赠给了张氏祖籍所在地——嘉定的博物馆。

这张画上，除了盖有徐、齐两位大师的名章，在右下角还一上一下钤有两方印，上为名章：“盛成”，证明此画原来所归属的主人，盛成先生当年曾亲口告诉我，此印为齐白石所镌并赠。下为“静荫草堂”，张碧寒先生的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