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初见泉

年10月3日，新中国沉浸在建国一周年的喜悦中，在中南海举办的联欢晚会上，毛泽东邀请柳亚子填词抒怀。柳亚子即兴赋词，立作一首《浣溪沙》。毛泽东接到后，想了想，和着它的韵，挥毫写下：“一唱雄鸡天下白。”公鸡一叫，全中国的天就亮了，寓意在经历漫漫长夜后，希望和新生的到来。

而今天调研的故事也与长夜探索、新生到来有关。

我们调研的目的地是圣农集团，它位于武夷山脉群的一个谷地——福建省光泽县，是一家集育种、养殖、宰杀、加工肉鸡于一体的食品企业，也是麦当劳、肯德基等众多餐饮和零售巨头的主要供应商。

圣农集团原种养殖基地鸟瞰图

不过就在调研前，陪同向导向我们传递了一个颠覆认知的事实：“养鸡，其实是一个被欧美巨头‘卡脖子’极其严重的行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01.困局：一个被“卡脖子”的行业

我们的小巴车经过盘山小路的颠簸，终于抵达圣农的育种基地。在一顿繁琐的消毒流程后，一位名叫肖凡的首席育种科学家出现了。十年前，像肖凡这样有成熟育种经验和技术的人，在全中国只有3个。

在他的介绍下，我们得知，原来圣农养殖的品种叫白羽鸡，出肉多、吃得少、长得快，市面上俗称为“肉鸡”的品种其实就是白羽鸡。

白羽鸡是一种杂交鸡，它的祖先来自印度，19世纪传入英国，经历了近百年的杂交育种，欧美巨头才培育出具有市场竞争力的“肉鸡”。

白羽鸡

在白羽鸡的基因图谱中，肉鸡被称为商品代鸡，商品代鸡的基因是ABCD，这意味着，父亲的基因类型是AB（肉多长得快），母亲的基因类型是CD（下蛋多长得快）。想培育出基因带有AB和CD的鸡，那么爷爷奶奶辈，即“祖代鸡”的基因要分别带有A、B、C、D。

而“卡脖子”的关键就在于，祖代鸡的鸡苗被牢牢掌握在欧美巨头手中。

这位首席科学家说：“它不是专利，而是顶级商业机密，派人偷也偷不出来。”

今天，美国育种巨头安伟捷和科宝垄断了全球90%以上的祖代鸡源头市场。中国养鸡企业想养白羽鸡，就要花大价钱向巨头引进祖代鸡鸡苗。数据显示，中国白羽鸡养殖企业仅采购鸡苗的费用就占到总成本的33%。

更致命的问题在于，祖代鸡的饲养周期仅为64周，老母鸡产不出蛋了就要被淘汰，养鸡企业只能老老实实向育种巨头交钱，重新引进鸡苗。在垄断面前，养殖企业毫无议价权，鸡苗随时会被断供。一旦断供，肉鸡的产能和品质就无法达到市场水平，无法为餐饮公司提供稳定的供应，最终失去大客户，走向破产边缘。

中国是全球第二大鸡肉产销国，一年生产约50亿只鸡，所以欧美巨头可谓是“躺赚”，也意味着你每吃一根鸡腿，都要向美国人交一笔“吃鸡税”。

由于肉鸡成长周期只有42天，使得肉鸡养殖行业具有超级周期性：当欧美巨头鸡苗产能过剩时，疯狂向国内输入，造成肉鸡产能过剩；而当国内肉鸡市场需求大时，欧美巨头为了利润，又可以通过控制产能，抬高鸡苗售价。加上引进鸡苗的唯一运输方式是空运，而疫情又影响了航空业，引种不足导致去年鸡苗价格涨幅达%，国内种鸡养殖龙头净利润亏损95%以上。

主产区白羽肉鸡鸡苗的平均价格，图源：Wind

“价格完全由美国人说了算，鸡苗费年年涨，而且我们不能制订计划，比如想生产5亿只鸡，但他们只给你3亿产能的鸡苗……而且，国外鸡苗会带来未知疾病。”

除了垄断种源，欧美巨头还垄断了技术。

要知道，白羽鸡的生产效率基本取决于祖代鸡鸡苗质量。在孵化、光照等技术培育下，每年新鸡苗孵化出的肉鸡在增重速度和饲料转化率上都会提升，老鸡苗则会被淘汰。那么技术壁垒是如何产生的呢？靠的是行业并购。

目前该行业诞生了德国的EW集团、美国的泰森集团等四大集团。巨头通过强强联合，将资金集中投入到研发上，多种产品之间的整合使基因库更加丰富，由此形成行业的“护城河”。

02.突围：“限你10分钟内离开圣农”

在这个行业，先来的人吃肉，后来的连汤都喝不到。中国祖代鸡育种比欧美晚了近60年。就是这60年的差距，为国产鸡苗的培育带来了一段曲折且屈辱的发展史。

从年代起，北京家育等国企筚路蓝缕，开始自主研发祖代鸡育种的计划。但很快资金捉襟见肘，技术也跟不上，国产鸡苗只能在市场竞争中被淘汰。年后，破产的新闻接踵而至，国产育种计划宣告失败，养殖企业又不得不走上向欧美巨头缴纳养鸡税的老路。

转机出现在年。北京奥运会激发了国人的自信，几年后，国家又出台一系列扶植国产鸡苗育种的政策。不过，虽然很多企业跃跃欲试，但他们却不敢做，拿培育一名合格的技术工来说，就要花3至5年的光景。

当时成立二十余载、刚上市不久的圣农也卷入激荡中。面对欧美科技的碾压，为了中国的食品安全，这家普通的民营企业硬着头皮站出来，决心培育自己的鸡苗。不过，那时的行动只能用“偷偷摸摸”来形容。

从年开始，圣农在发展养殖业务下挂了一个“秘密部门”。直到现在，许多员工仍然不清楚这个部门具体是做什么的。“我现在只模糊地记得叫某某一部，一个带点战略味道的部门。”一位高管笑道。

5年后的一个黑夜，闪烁着微弱灯光的货车沿逶迤的山路艰难攀爬，最后停在几座毫不起眼的小房子前。鲜有人知道，车上载着的正是圣农秘密培育出的最新品系原种鸡苗！

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2年后，《人民日报》刊登了圣农自主培育出鸡苗的事迹。报道很快被美国人知晓。一天，美国人“突袭”圣农，拿着报纸威胁道：停止育种，否则就断供。断供，意味着圣农三十几年的成就极有可能就此付之东流。董事长傅光明希望美国人给圣农半个月的时间考虑。

结果美国人当场回复：“30分钟。”

30分钟，真的太短了，它将评估这家掌握全国10%白羽鸡的企业的活法，更将决定中国自主育种事业的命运。

傅光明不得不辗转打了多个电话，只想从负责圣农育种的副总裁和首席科学家口中得到两个答案：第一，用圣农鸡苗出产的肉鸡能否达到国际标准；第二，10年、20年后，鸡苗能否不被淘汰。

在得到了积极的答复后，傅光明点了支烟，只撂下一句话：“告诉他们，请在10分钟内离开圣农。”

圣农集团创始人傅光明

这句话，不知道包含了多大的决心、勇气和傲骨。

圣农和美国谈崩后，遭到光速封杀，而那个“秘密部门”也迅速单独成立子公司，于年4月脱胎为专注育种的圣泽生物。

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圣农逐步提升了种鸡的产蛋率，它们吃的饲料更少，生长速度却达到历史最高，完全不输欧美鸡种。尤其是今年圣农养了6亿只鸡，没有一只鸡的鸡苗来自欧美。换言之，中国人终于能吃上自己生产的鸡肉了。

在圣泽祖代鸡场孵化出来的鸡苗

就在上周，经过国家农业农村部重重审核，圣农的“圣泽白羽肉鸡”被认定为中国首批自主培育的白羽鸡新品种。这个认证，意味着圣农获得了鸡苗销售牌照，之后便可在国内甚至国外出售鸡苗给白羽鸡养殖企业，也宣告中国祖代鸡行业终于告别欧美“卡脖子”的窘境，完全实现了进口替代。

03.崛起：科技是食品安全和循环经济的引擎

中国拥有自己的肉鸡种源，仅仅是朝现代食品工业踏出的一小步。时至今日，中国并没有发展出欧美那样的超级食品巨头，因为仍然存在不少“卡脖子”的领域，食品安全永远是绕不开的话题。

对于一家真正意义上的现代食品企业，完整的配套产业链是最根本的要求——从育种、养殖、宰杀、加工、物流，最后到批发和零售，只有每个环节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追根溯源，保障中国人的食品安全。

这显然是一盘复杂而深远的大棋。尽管已布局大半，但戎马半生的傅光明，面对数字化、循环经济和零售热潮的来袭，不禁也萌生退隐江湖的念头。

其实几年前，他就把圣农的权杖交给了女儿傅芬芳。这位80后姑娘从福建农林大学毕业后便加入圣农，独自将C端熟食业务从无到有发展了起来。

接任后，她提出了“十四五”发展目标，希望到年，肉鸡出栏量从5亿只增长到10亿只，圣农将从肉鸡养殖加工企业向食品企业转型，加快国产鸡苗进口替代，以及做好数字化和品牌化建设。而随着育种上的核心科技突破以及公开销售牌照的取得，圣农将成为一家“只需要购买饲料便可以源源不断生产鸡肉的公司”。

傅芬芳和父亲在大战略上达成了一致：农业的本质是工业，工业的核心是科技。掌握核心科技，并将科技转化成产业，才是中国食品安全的根本。

那天，傅芬芳带我们参观了鸡舍，那里配备了自动饲养、智能化通风控温设备，管理上万只鸡居然只要两位饲养员；她还向我们展示了从丹麦进口的全自动屠宰流水线，整条流水线同样只有两名工人，一天却可以处理26万只鸡。

这一幕多么似曾相识。年，傅光明倾尽家财、抵押养鸡场，花30万美元买下当时中国第一条进口屠宰流水线。这一举措让肯德基看到他超前的眼光，随后立刻发展成为合作伙伴。时过境迁，今天圣农的屠宰、加工流水线早已实现高度自动化：一只鸡的身体各个部分都会被精确分离出来，可以成就种以上的生制品，变成鸡块、鸡肉丸、鸡胸肉等细分产品。

自动屠宰流水线

傅芬芳对此显得信心满满：“市场需要什么，圣农就能提供什么。比如现在年轻人喜欢吃掌中宝，我们就可以单独把鸡脚掌分离。品类越细分，利润就越高……”

在参访中我们还得知，原来鸡粪可以用来发电，可以转化为有机肥种植蔬菜，宰鸡过程中的热能重新利用可用来杀菌，鸡血、鸡肠、鸡毛也都可以变废为宝。在“双碳”战略下，圣农正在发展一种废物利用的科技环保循环经济。

一位解说员在临行前告诉我们，鸡粪发电其实也要攻克不少技术难题。“全球只有三个地方可以用鸡粪发电，一个是美国，一个欧洲，还有一个就是中国的圣农。”

04.终点：一只鸡撑起了一个中国

在返程的路上，我们讨论了此次调研的几个关键词：种源垄断、食品安全、科技兴企、循环经济，然后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的蒙蒙细雨，武夷山脉的苍山、清涧、溪谷，构成了白羽鸡养殖的起点和闭环。

当小巴车经过光泽县，这次我们还看到遍地的圣农平价超市、圣农宿舍、圣农小学、圣农有机食品店。随行的接待向导说，读书期间她一直受到圣农的奖学金资助，所以毕业后就回到光泽县，加入了圣农。

如果说，上一代的企业家用一辈子的时间将一只鸡做到极致，那么正是这只鸡，撑起了一个县的经济：光泽县90%的农业产值、80%的工业产值、70%的就业、60%的用电、50%的GDP和40%的财政收入。

中国改革开放40年获得成就的关键因素是什么？《中国基本盘》一书中提到三点：工业化、区域特色经济和企业家精神。这三点，无一不对应了圣农集团这家与欧美巨头博弈、在商业战火的淬炼中成长起来的中国养鸡企业。

当然，我们的路还很远。

就农业生产而言，除了鸡苗，鸭苗、猪苗都还被卡着脖子，肉类加工机器被卡脖子，进入外资企业林立的大众消费品市场后，更要面临品牌心智壁垒的难题。但是当弯道超车的转折时刻降临时，希望我们能记起傅光明说过的那句话：

“总有一些匹夫要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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