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秋,我回到久别的北垣村,呆坐在门前的沟旁,远望层层的山和深深蓝蓝天空中懒洋洋的几朵云彩花,城市里紧张的生活压力与各种生活的束缚,好像瞬间从身体里剥离了出去,一身轻松,之余感慨写下:
当你吸入一口清新空气,润着你的喉,沁着你的肺的时候,此时你一定会憋着气舍不得呼出来。它像是精心过滤的,像精品展柜的奢侈品。但是在这里,你大不必要这样,尽情呼吸吧,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空气,它除了清新外还夹着一种清清的草腥味与纯纯的黄土的味道。这种味道无法诉说,甚至不能记忆,只有身临其境。闭上醉蒙蒙的眼,像是在享受一个过程,像是在听一个美丽的倾诉。看着前面的沟与层层的山,此时在想,如果过几年这里树木成林,如果这里鸟儿成群的飞翔,如果这里薄雾朦朦,如果在这里看日出日落,如果在这里看云来云去,如果在这里与爱人慢慢变老。该是何等美景。此时它还是人间吗?这就是我的家乡,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北垣。
北垣处于吕梁山系东南麓,由三条沟,三座梁,一个个小山头组成,每个山头的山坳处住着几户人家,几乎都是一个姓,也许原来就是一户人家繁衍而来的吧,我至今不得而知。“家庄”前面加上姓便是庄的名字,比如马家庄、刘家庄、杨家庄、郭家庄等,有的庄只有两三户人家,所以形成地域大人口少由好多庄组成的小村庄。记得小时候,庄与庄之间的主要交通工具靠走,也只有走才是最近的路程,大姐二姐都是我们村的,去大姐家从我们这个山头下去沟底再上去对面的山头,老记得我家的小狼狗在前面领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看见就在不远对面山老槐树后面山坳的几孔土窑洞,过去却需要好长时间。二姐家路程正好是大姐家的二倍,需要跨过两个沟。据说村子原来都是逃荒去的人家,在乡政府的最西北的高垣上面,得名“北垣”,堤村乡最穷的小山村,与汾西县接壤,我最好的朋友陈永刚就是那里的,一个有故事的铁血男人,承包荒山荒坡几千亩,建立多个基地,正在红红火火的战天斗地。
北垣村为典型的黄土高坡结构,一条可以通车的大路蜿蜒向山里向山底延伸,好像没有尽头;大路两旁每隔一段散落的几户人家,房子建得高高低低歪歪扭扭东一家西一家的;山顶到沟底由高低不平、不规则的梯田组成,夹杂着一些七扭八歪的羊肠小道,从这个山头歪到沟底,又扭到对面山头;有些羊肠小道由大路一切两半,又沿着各自的规律扭着歪着去了;一些几乎垂直的山体裸露着一些沙石或者红土,稀稀疏疏地被一些低矮植被覆盖着;被山夹峙着的沟底双玉河,像蛇一样蜿蜒盘绕……
这里你还能偶尔看到原始耕作,祖祖辈辈休闲地在这里生活的一些影子。对面山洼里用牲口犁地,牲口嘴边的两根绳子延伸到庄稼汉的手里,这就像汽车的方向盘和刹车,后面庄稼汉不停的叫喊声,前行、暂停、拐弯、掉头都有固定的口语对牲口发号施令,就像现在高级车的语音控制系统。摇动的鞭子发出响亮清脆的声响与庄稼汉的叫喊声混合在一起,一首悠远的山歌,远远望去,像皮影戏表演;谁家大门口,坐着一排几个纳鞋底聊天的的妇女,边干活边说说笑笑,针线穿过鞋底,拇指和食指捏住针带着线,兰花指拉一个优美的弧线过头顶,再歪一下头,针尖在头发里摸拉一下,一遍遍重复着这个过程,张家长李家短地说着,偶尔发出的咯咯的笑声,听男人们说,还是自家做的千层底鞋舒服;打麦场边的槐树下栓着一头老牛,偶尔摇动尾巴来驱赶蚊虫,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不远处这边传来下蛋母鸡的叫声,那边传来狗的叫声,公鸡的叫声更是此起彼伏;谁家的婆姨站在山头,两手围成一个喇叭状放在嘴前,大喊对面山腰地里劳作的丈夫回家吃饭,声音拉的好长好长,也传播的好远好远,跟着婆姨的小屁孩随和着母亲的声音与形体,男人依旧弯着腰回应着,回过来的声音底沉底沉的;各家房顶一缕一缕的炊烟在山庄的空中悠闲着。
缺水一直挂在山里人嘴边的话题,沟底的双玉河水时有时没,并且根本利用不上,心疼的山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哗啦啦的水白白流远。盼望下雨常挂在山里人嘴上,祈求靠天吃饭的庄稼今年有个好收成。为了节省费用,家畜的肥料运到自家地里施了肥,长出来的庄稼像小时候的味道,比如夏天的西瓜,西红柿,秋天的红薯,堆放到大路边,过路的车就买走了,还有些专程开车过来买的,有些作物早早的被城里人预定一空。岁月独独蹉跎了山里的男人,才中年就像一个个老头,听他们说地里的庄稼压弯了他们的腰,他们却在上坡下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行走时稳健如飞,偶尔来这里闲游的城里人,为了追赶上他们,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的,但依然追不上,他们说以前每天在沟底挑水就走这些羊肠小道,慢慢练出来的。
几年前村里的小学由于学生太少撤掉了,年轻人为了自己子女上学,一批一批地搬到附近村或者城里住了。还有因为地处偏僻再加上穷,依旧没有姑娘想嫁到这个村里的男孩,山里人们日夜操劳,背朝黄土,脸朝着蓝天,想凑钱在城里买套楼房,为了没有娶媳妇的儿子娶个好媳妇。年轻人慢慢的都走了,村里人越来越少了。
留守村里人不足三成,并且以老人居多。最年轻的估计也就邻居家堂兄了,五十多岁,我的印象中,他每天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好像从不知道累,他老说靠老天爷从黄土地里刨食不容易,除打理自己的地,还饲养了几头牛、几十只鸡,鸡蛋主要供给在城里住着的儿女们,过年时,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再炖一锅香喷喷的鸡肉汤,堂兄家嫂子常说,城里卖的鸡蛋不好吃,孩子们还是喜欢吃自家的鸡蛋;其娃表兄本来来在附近城里买了楼房的,木匠出身的他做着室内装修,农闲时东一家西一家的跑着做工,日子也算过得去,但他口中还是在山坳坳里住着舒服。用他的话说:“撇着的”(“撇着的”为地方方言,指的是舒服,但还不仅仅是舒服,还有好像在这个山坳里,老子天下第一,这里就是老子的天下。代表着一种无拘无束。)去年在猪肉价格最好的时候,终于疼下决心,东挪西借的,拿了十多万白花花的银子,回山坳坳里做了一个猪场,想完成多年的发财心愿,兢兢业业打理着猪场,自学钻研加实践猪喂养技术,白天黑夜都守着,猪都是吃的黑黝黑黝的,膘肥体壮的,没几天猪价猛降,结果赔了一个底儿掉,灰心之余,使他再一次理解穷人翻身何其难,每天呆在窑洞里思谋再干点啥,他家的表嫂子骂的他热火朝天,本来儿子结婚欠的钱已经还的差不多了,结果三刀子两斧头让他又挥霍完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不让做非要做,又赔了吧。被骂得低下头的表兄只能在快手发表点抒情歌曲来解解闷。勤劳几十年,东奔西波,起早贪黑,与天斗,与地斗,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依然一贫如洗,早就想买一个小汽车了,费了九牛之力,才买了一个八手的面包车,生活,难呀!不过车里面都是装着他装修用的工具,乱七八糟的从不打理,倒也活的随意自在。
山里人除了种地外,就是搞一些家庭养殖,牲畜用水是最头疼的问题,需要去十来里地另外一个村里的沟底拉水,后来家家都弄起了“旱井”,也就是在院子最低处凿一口井,四周用水泥加固,同时防渗漏,下雨的时候,雨水储存到里面,这样平时就可以牲畜用水,简单方便,包括平时院子里种的各种蔬菜,三天两头的用旱井的水浇浇地,菜都是绿油绿油的,果实累累的,做饭的时候,在院子随便采摘几种,做出的饭香喷香喷的,山里人进城就是买点酱油、盐之类,其它都是自家地里的,村里有磨坊、油坊和醋坊,虽然算下来比买的贵,但吃着可口,最主要的自己地里的东西放心。他们老觉得城里的有添加的食材不安全。地处偏远,村里没有便利店,为了保证生活质量,自给自足是长期留下的一种生活习惯。
秋天是庄稼汉最忙的季节,累累的果实堆满了小院,白菜、土豆、胡萝卜、白萝卜、红薯都要储存到土窑洞或者地窖,再腌制一些芥菜与芥菜疙瘩,装缸里放在院子的角落,等冬天里吃,山里人就好这一口。各种杂粮放在土窑洞,满地大缸小缸的,一缸一缸的,装满的缸上再堆放大大小小不同品种的老南瓜,还有一些坛坛罐罐,放一些五谷杂粮,还有芝麻,花椒等调味品。红辣椒一串一串的,挂在窑洞的窗沿旁。黄橙橙的柿子整齐地摆放在窗台上,等过年的时候做年糕。红彤彤的枣早晒干了,装袋子里,一袋子一袋子的,垛在墙根,等城里人来买,枣是成熟了才打下来的,又自然晒干,口感自然是好。城里人说,吃了这里的枣,别的枣就吃不上了。这些除了自己吃的,其他都卖掉了。老实淳朴的山里人的笑深深挂在脸上,皱纹像南坡的地,一褶一褶的。
随着条件好转,家家户户都从土窑洞搬进自己盖的砖窑洞,有的是在土窑洞基础上加盖起来的,有的重新选址,都建一个大大的大门,大门上镶嵌带有四个金闪闪大字的瓷砖,这是特意进城里选的,气派又漂亮,砖窑洞依旧冬暖夏凉,问他们为何盖房,他们说,有了砖窑洞,儿子好娶媳妇。
春节前后是山村最热闹的时候。每年年末,小山村渐渐热闹起来了,各地打工者、在外上学的学生、外地上班的,大包小包的拖家带口的从各地急急匆匆的涌向这个山村。家里的人更是忙的不亦乐乎,屋内屋外大扫除,杀鸡宰羊,准备着各种过年的食材,其中包括土窑洞坛坛罐罐里舍不得卖掉的,就等着亲人们回来吃的,回来的人也马上加入这场忙碌中。几个耐不住寂寞的小屁孩,提前放着过年的鞭炮,炮声与孩子们吵闹声划破寂静的山村,炮药味弥漫在空气中,响炮后的红碎纸硝散落一地,一股浓浓的年味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体现的淋漓尽致。除夕之日,全家老少更是在一起,扫院子,贴春联,贴门神,挂灯笼,贴年画,这些都是腊月二十几进城买的。(题外话:有一年,表哥让我给他一些过年对联,当时做印刷的我便给了他一箱子,这是银行定做的赠送客户的,所有对联就一个内容,结果除夕那天表哥打电话骂我,你个挨刀的,对联贴上后,才看出来是一个内容,不过最后说,一个就一个吧,每付对联都夹着一个“福”字,福贴满整个院落,红红火火的就行,省钱就行,庄稼人不讲究。)太阳直乎乎地照在这个黄土高坡的角角落落,人人心里也被照得透透亮亮的,热热闹闹一天的忙碌后,就是一家人守在电视机前的年夜饭。都似乎都恪守着这种传统,“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如果年前是以家为单位活动,初一开始便互相穿插开来,互相拜年,串亲戚,打工一年没有见的朋友们,一群一群的,在一起聊不完的天,喝不尽的酒,说不完的理想,道不尽的打工心酸,又互相鼓励着,没完没了;新年的孩子们更是明显的彻底,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衣服,崭新崭新的,喜眉笑脸地聚在一起,一堆一堆的;山里的风俗,去年刚结婚的媳妇,几乎家家户户都要上门邀请新媳妇去家里做客吃饭,认认门,这种风俗叫“掏媳妇”,只要接到邀请的必须去,所以老媳妇每天就是做饭等着新媳妇来吃,新媳妇每天就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吃饭,去谁家也要吃点,哪怕撑得不行了,哪怕只吃一筷子,羞羞答答的新媳妇东家西家的跑着,路上遇到几个淘气的坏小子,低着头用手遮住红彤彤的脸蛋顺着墙根走着。元宵节过后,打工者,上学的,上班的也都渐渐的走了,热闹了一阵的山村又慢慢的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以前的山里人为了多打粮食,怕影响庄稼生长,地垄边、院子周围的树都砍掉了,整个黄土高坡光秃秃的,冬天更是荒凉的一撮一撮的秃山。最近几年老百姓为了响应国家政策,也感觉到植树的重要性,各家的院子周围,种上了各种果木树,路两旁也种了一些风景树,渐渐的这个黄土高坡也漂亮起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