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五章相思令人老
一
酒楼里灯火辉煌。
刚来的那两个伙计。正在摆杯筷,另外七个浓妆少女,一排坐在靠背椅子上,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在想心事。
拆房的人还没有来,柳长街却来了,孔兰君叫他千万别轻举妄动,千万别到这里来。
他偏偏要来。
他做事一向有自己的法子。
看见他走进来,每个人全部怔住,这个人好像不是她们等的人。
除了她们在等的人之外,别的人本不该来的。
柳长街却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入,在他们刚摆好杯筷的位子上坐下,道:"先来四个冷盆,四个热炒,再来五斤加饭。""加饭"也是杭州的名酒,据有经验的人说,比"苦酿"还过瘾。
伙计怔在旁边,也不知是去倒酒的好,还是不去的好。
这根本不是普通酒楼,但柳长街却硬是要将这里当作普通的酒楼,而且还在向那七个大姑娘微笑着招手说:"快来,全都来陪我喝酒,男人喝酒的时候,若没有女人陪酒,就好像菜里没有放盐一样。"大姑娘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全都怔住了。
柳长街道:"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们怕什么,快过来。"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一个人娇笑着道:"我来了!"笑声响起的时候,还在门外很远的地方,等到三个字说完,她的人果然已来了,就像是一阵风,忽然间飘了进来,忽然间就己坐在柳长街旁边。
来的当然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媚,尤其是一双眼睛,简直已媚到人的骨子里去了。
随便你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她从头到脚都是个女人,每分每寸都是个女人。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笑道:"我是要女人来陪我喝酒的。"这女人媚笑道:"你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柳长街道:"这么样我看不出。"
这女人道:"要怎么样你才看得出?"
柳长街道:"要脱光了我才看得出。"
这女人脸色变了变,又吃吃的笑了。
只听门外一个人道:"看来这位朋友对女人的经验一定很丰富,假女人是万万瞒不过他的。"两句话刚说完,屋子里忽然又多了五个人。
一个脸色惨白,服饰华丽,胡子刮得干净,眼角已有皱纹的中年人,果然就是"小五通"唐青。
一个铁塔般的和尚,当然就是铁和尚。
"鬼流星"单一飞和"勾魂"老赵,全都又病又老,带着三分鬼气,七分杀气。
令柳长街想不到的是,李大狗居然是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只不过满脸都是伤疤,耳朵掉了半个。
胡月儿果然没有猜错,连一个都没有猜错。
但柳长街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棗她一共只说出六个人,并不是七个。
现在来的人也只有六个。
还有一个人是谁?
胡月儿为什么没有说?
这人为什么没有来?
五个人里,只有唐青脸上带着微笑,刚才说话的人,显然就是他。
柳长街也笑道:"阁下对女人的经验,只怕也不比我差的。"唐青道:"你认得我?"
柳长街道:"若是不认得,又怎么知道阁下对女人的经验也很丰富?"唐青的脸色变了变,厉声道:"你是来找我的?"柳长街道:"我是来喝酒的。"
唐青道:"特地到这里来喝酒的?"
柳长街道:"不错。"
唐青冷笑道:"山下的酒馆不下千百,你却特地到这里来喝酒!"柳长街道:"我喜欢这个地方,这地方是新开的,我正好是个喜新厌旧的人。"铁和尚忽然道:"我正好不是喜欢喜新厌旧的人。"柳长街道:"你喜欢什么?"
铁和尚道:"我喜欢杀人,尤其喜欢杀你这种喜新厌旧的人。"这和尚本就是凶眉恶眼,满脸横肉,此刻脸色一变,眼睛里杀气腾腾,看来更可怕。
柳长街却笑了,微笑着道:"所以你一定很喜欢杀我。"铁和尚道:"你猜对了。"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杀?"
铁和尚已开始走过去。
他身上也全都是钢铁般的横肉,走路的姿态,就像是个猩猩。
他的脚步很沉重,很稳,每走一步,地上都要多出个脚印。
这和尚的硬功的确不错,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说不定真的练到刀砍不入的火候。
柳长街手里却连把切菜刀都没有。
唐青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一样。
那些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们,都已经吓得发抖。
走了四五步,铁和尚全身骨节突然开始"格格"的作响。
但是他还没有出手,那斯斯文文的小伙子突然向柳长街扑了过来。
他一双眼睛里已突然充满了血丝,张开了嘴,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牙齿,看来真似已变成了条疯狗,像是恨不得一口咬断柳长街的咽喉。
柳长街竟似没有看见他。
忽然间,他的人已扑在柳长街身上,一双手似已扼住了柳长街的脖子。
只听"卡嚓"一声,声音很奇怪。
柳长街还是坐着没有动。
李大狗也没有动,一双手还是扼在柳长街的脖子上,可是他自己的头却已突然软软地歪了下去,眼睛凸出,脸上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其后鲜血就突然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血并没有喷在柳长街身上。
他的人忽然间已游鱼般滑走,从那个女人身旁滑了过去。
李大狗倒下时,正好倒在这假女人身上。
这假女人居然没有闪避,也跟着他一起倒下,而她一张脸上也带着种说不出有多么奇怪的表情,一双媚眼也已凸了出来,死鱼般的凸了出来。
两个人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两个人的身子都已冰冷僵硬。
唐青的脸也已变成死灰色,他看得出这两个都已死了。
但他却没有看见柳长街出手。
没有人看见柳长街出手。
他杀人时,好像根本用不着动作。
铁和尚的脚步已停顿,青筋凸出的额角上,冷汗已流下。
他喜欢杀人,也懂得怎么样杀人。
所以他比别人更恐惧。
柳长街在叹息,叹息着道:"我说过,我不想杀人,我是来喝酒的。"唐青道:"可是你一下子就杀了两个。"
柳长街道:"那只因为他们要杀我,我也并不想死,死人没法子喝酒的。""勾魂"老赵忽然道:"好,喝酒,我来陪你喝酒。"一壶酒摆在桌上。
勾魂老赵先替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柳长街倒了一杯,举杯道:"请"他自己先一饮而尽。
两杯酒是从同一个酒壶里倒出来的。
柳长街看着面前的一杯酒,又笑了笑,道:"我专程来喝酒,并不想只喝一杯。"勾魂老赵道:"喝了这杯,你还可以再喝。"
柳长街道:"喝了这杯,我就永远没法子再喝第二杯了。"勾魂老赵冷笑道:"难道这杯酒里有毒?"
柳长街道:"酒本来是没有毒的,毒在你的小指甲上。"勾魂老赵的脸色也变了。
他替柳长街倒酒时,小指甲在酒里轻轻一挑,他的动作又轻巧、又灵敏,除了他自己外,别的人本来绝不会知道。
可是柳长街已知道。
柳长街看着他,微笑道:"你喝的酒里本来也没有毒的。"勾魂老赵忍不住问:"现在呢?"
柳长街道:"现在是不是有毒,你自己心里应该知道。"勾魂老赵的脸已突然发黑,突然跳起来,嘶声大吼:"你……你几时下的手?怎么下的毒?"柳长街淡淡道:"我算准你要用这只酒杯,所以你去拿酒时,我已在杯子上下了毒,这手法其实很简单,你也应该会的。"勾魂老赵没有再开口,他的咽喉似已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绞住。
然后他的呼吸就已突然停顿,倒在地上时,整个人都已扭曲。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不喜欢杀人,却偏偏叫我杀了三个,喜欢杀人的,却偏偏站在那里不动。"铁和尚一句话都没有说,突然转过身,大步飞奔了出去。
胡月儿说的不错。
最喜欢杀人的,往往也就是最怕死的人。
柳长街说的也不错。
这和尚就因为怕死,所以才要练那种刀砍不入的笨功夫。
等到他发现别人不用刀也一样可以要他的命时,他走得比谁都快。
鬼流星走得也不慢。
事实上,他退走的时候,那种速度的确很像流星。
唐青却没有走。
柳长街看着他,微笑道:"阁下是不是也想来试试?"唐青忽然笑了,道:"我也不是来杀人的,我也是来喝酒的。"柳长街道:"很好。"
唐青道:"我对女人的经验也很丰富,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柳长街道:"好极了。"
唐青笑道:"所以我们正是气味相投,正可以杯酒言欢,交个朋友。"他微笑着走过来,坐下:"何况这里不但有酒,还有女人。"柳长街道:"酒的确已足够我们两个人喝的了。"唐青笑道:"女人也足够我们两个人用的。"
柳长街道:"女人不够。"
唐青道:"还不够?"
柳长街道:"这里的女人虽然已够多,却还不够漂亮。"唐青大笑道:"原来阁下的眼光竟比我还高。"柳长街忽然道:"其实这些女人也不能算太丑,只不过,还不够引人相思而已。"唐青脸上笑容突然冻结,吃惊地看着柳长街,甚至比刚才看见柳长街杀人于无形时还吃惊。
他终于明白了柳长街的意思,但却想不到这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柳长街忽然以筷击杯,曼声而歌:"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几思量,还是相思好,还是相思好……"唐青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笑道:"阁下特地到这里来,就为了寻找相思?"柳长街叹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相思更好?"唐青道:"没有了。"
柳长街道:"当然没有了。"
唐青眼珠子转了转,诡笑道:"只不过,在下也有首歌,想唱给阁下听听。"柳长街又叹了口气道:"听男人唱歌,实在无趣,只不过嘴是长在你自己的脸上的,你若是一定要唱,就唱吧。"唐青居然真的唱了起来:"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老了就要死,死了就不好。"柳长街用力摇着头,道:"不好听。"
唐青道:"唱得虽然不好听,却是实话。"
柳长街居然同意:"不错,实话总是不好听的。"唐青道:"阁下要找的这相思,不但令人老,而且老得很快,所以死得也很快。"柳长街道:"你怕死?"
唐青叹道:"这世上又有谁不怕死?"
柳长街道:"我!"
他盯着唐青的眼睛,冷冷地接着道:"就因为你怕死,我不怕,所以你就得带我去。"唐青故意装作不懂,道:"到哪里去?"
柳长街道:"去找相思。"
唐青勉强作出笑脸,道:"若是我也找不到呢?"柳长街淡淡道:"那么你就永远也不会老了。"唐青连假笑都已笑不出。
他当然明白柳长街的意思,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老的。
柳长街还在盯着他,道:"据说你们都在为她看守一个山洞,你们既然来了,她一定到了那山洞里接替你们,所以你一定能找得到。"唐青想再否认,也不能否认。
柳长街道:"你想死?"
唐青摇摇头。
柳长街喝了杯酒,悠然道:"那么还在想什么呢?"唐青道:"想你死!"
他突然凌空一个大翻身,一片飞砂,带着狂风卷向柳长街。
这正是唐家见血封喉的毒砂。
柳长街居然没有闪避,突然张口一喷,一片银光从口中飞出,迎上了飞砂,却是他刚喝下的那杯酒。
忽然间,漫天飞砂都已被卷走,洒在刚粉刷好的墙上,千百粒比芝麻还小的飞砂,竟全都嵌在墙里。
唐青脸色又变了,这种惊人的力量,他更连想都无法想象。
柳长街微笑道:"酒名钩酒钩,又叫扫愁帚,有时还能扫毒砂。"唐青苦笑道:"想不到喝酒还有这么多好处。"柳长街道:"所以一个人绝不能不喝酒。"
唐青道:"我喝。"
柳长街道:"但死人却不能喝酒。"
唐青道:"我知道。"
柳长街道:"那么你现在还在想什么?"
唐青道:"想赶快带你去找。"
柳长街大笑:"我选中了你,就因为早已看出你是个聪明人,我一向只跟聪明人打交道。"唐青长叹道:"所以聪明人总是时常有烦恼。"柳长街道:"有烦恼至少也比没有烦恼的好。"唐青不懂:"为什么?"
柳长街道:"因为这世上也只有死人才真的没有烦恼。"相思本就是种烦恼,所以才令人老。
可是你若是多想一想,仔细一想,就会知道还有人可以相思,至少总比没有人相思好。
二
只要有山,就有山洞。
有的山洞大,有的山洞小,有的山洞美丽,有的山洞险恶,有的山洞像鼻孔,人人都可以看得到,还有的山洞却像是处女的肚脐,虽然大家都知道它一定存在,却从来没有人看到过。
这山洞甚至比处女的肚脐还神秘。
转过六七个山坳,爬上六七个险坡,来到了一个悬崖下。
崖下壁立千仞,深不见底,对面也是一片峭壁,两峰夹峙,相隔四五丈,从山下看来,天只有一块。
唐青终于出口气,道:"到了。"
柳长街道:"在哪里?"
唐青向对角的峭壁上一指,道:"你应该可以看得见的。"柳长街果然已看到,对面刀削般的山坡上,乱发般的藤蔓间,有个黑黝黝的洞窟。
白云在洞前飘过,山藤在风中飞舞。
柳长街虽然看得见,却过不去。
唐青忽然问道:"你有没有读过诗经中关关雎鸠那一篇?"柳长街道:"没有。"
唐青道:"这篇诗的意思是说,有个窈窕淑女,在河之洲,有个好色的君子,虽然看得见她,却辗转反侧,求之不得,这山洞就好像那位淑女一样。"柳长街道:"我就是那君子?"
唐青笑了:"你只要我带你来,现在我已带你来了。"柳长街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唐青笑道:"不敢。"
柳长街往危崖下看了一眼,淡淡道:"有学问的人若是从这上面被人摔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跟没有学问的人一样会被摔死?"唐青笑不出了,连话都已说不出,忽然蹲下来,将峭壁上的一块石块扳开,石头里立刻弹出一条钢索,上面带着个钢椎。
"夺"的一声,钢椎已钉入了对面洞口的山壁,在两峰间架起了一条索桥。
唐青躬身道:"请。"
柳长街道:"有学问的人先请。"
唐青变色道:"你要我陪你一起过去?"
柳长街道:"而且你走在前面,要跌死,有学问的先跌死。"唐青哭丧着脸,道:"相思夫人若知道你是我带来的,我也是死。"柳长街道:"那总比现在就跌死好,生命如此可贵,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何况,我说不定还有法子能让你不死。"唐青道:"真的?"
柳长街道:"我是个没学问的人,没学问的人说话总比较实在。"唐青长长叹息,失笑道:"原来书读得太多也并不是件好事。"三
钢索是滑的,山风强烈,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得掉下去。
一掉下去人就要变成肉饼。
幸好两崖之间,距离并不远,他们刚走过去,就听见有人在里面带着笑道:"闭着眼睛进来,我正在洗澡。"山洞的入口很深,外面看来墨黑,走到里面,就有了灯光。
粉红色的灯光,很温柔、很迷人。
说话的声音却比灯光更温柔、更迷人。
柳长街却并没有闭上眼睛,他若是真的闭上眼睛,那才是怪事。
走了一段路,他眼前就豁然开朗,就仿佛忽然走入了仙境,甚至比仙境中的风光更绮丽。
一片锦绣中,居然还有个用白木栏杆围住的温泉水池。
人就在水池里,却只露出个头。
乌云般的长发漂浮在水上,更衬出她的脸如春花,肤如凝脂。
只可惜水并不是清水。
柳长街叹了口气,他知道水下面看不见的那部分,一定更动人。
相思夫人一双明媚如秋水横波的眼睛,正在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又喜又嗔,说话的声音更美如山谷黄莺。
"我是不是要你闭着眼睛进来的?"
柳长街道:"是。"
相思夫人道:"可是我正在洗澡?"
柳长街笑了笑,道:"就因为听见你在洗澡,所以我更不肯闭上眼睛了。"相思夫人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非但不听话,而且也不是个老实人。"柳长街道:"我说的都是老实话。"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我挖出你的眼睛来?"
柳长街道:"连脑袋都不怕,何况挖眼睛。"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死?"
柳长街道:"怕死?为什么要怕死?天地如逆旅,人生如过客,生又有何欢,死又有何惧?"相思夫人嫣然道:"原来你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柳长街微笑道:"古人说,朝闻道,夕死无憾,只要能看见夫人,我也一样死而无憾。"相思夫人眼波流动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看见了我?"柳长街道:"朝思暮想,总算已如愿。"
相思夫人道:"那么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可以死了?"柳长街道:"还不行。"
相思夫人道:"你还没有看够?"
柳长街笑道:"非但还没有看够,看到的地方也还不够多。"相思夫人瞪着眼,仿佛不懂。
柳长街盯着她,好像恨不得能将目光穿入水里,道:"现在我看见的,只不过是你的一小部分而已,还有大部分看不见。"相思夫人道:"你想看多少?"
柳长街道:"全部。"
相恩夫人的脸上,又仿佛起了阵红晕,道:"你野心倒不小。"柳长街道:"没有野心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相思夫人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悠悠道:"你并不能算是个很好看的男人。"柳长街道:"我本来就不是。"
相思夫人道:"可是你却跟别人有点不同。"
柳长街道:"也许还不止一点。"
相思夫人柔声道:"我喜欢与众不同的男人。"柳长街道:"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与众不同的男人。"相思夫人忽然道:"出去。"
柳长街并没有出去。
他知道相思夫人并不是叫他出去,应该出去的人是唐青。
唐青果然立刻就出去了,闭着眼睛出去的,他根本一直都没有张开眼睛。
柳长街笑道:"看来他倒真是个很听话的男人。"相思夫人道:"他不敢不听。"
柳长街道:"所以他只有出去,我却还能留在这里。"相思夫人道:"太听话的男人,女人的确也不会喜欢,可是你……"她用眼角瞟着柳长街,眼已媚如丝:"你也只不过像个呆子般站在那里而已,你还敢怎么样?"柳长街没有开口。
他用行动回答了这句话。
只说不动的男人,女人也绝不会喜欢。
他忽然走到水池旁,脱下了鞋子。
相思夫人睁大了眼睛,仿佛很吃惊:"你敢跳下来?"柳长街已开始在脱别的。
相思夫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人,难道不怕我杀了你?"柳长街己不必再说话,也没空再说话。
相思夫人道:"你看不看得出这池子里的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柳长街根本没有看。
他看的不是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相思夫人的眼睛。
相思夫人道:"这水里已溶入了种很特别的药物,除了我之外,无论谁要一跳下来,就得死。"柳长街已跳了下去。
"扑嗵"一声,水花四溅。
"看来你真的不怕死。"
相思夫人仿佛在叹息:"嘴里说要为我死的男人很多,可是真正敢为我死的却只有你,你……"她话没有说下去,也已不能再说下去。
因为她的嘴已呼不出气。
要征服女人,只有一种法子。
柳长街用的正是最正确的一种。
人并不一定在欢乐的时候才会笑,就正如呻吟也并不一定是在痛苦时发出来的。
现在呻吟已停止,只剩下喘息,销魂的喘息。
激荡的水波,也已刚刚恢复平静。
相思夫人轻轻喘息着:"别人说色胆包天,你的胆子却比天还大。"柳长街闭着眼,似已无力说话。
相思夫人却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并不是真的为我来的,你一定还有目的。"女人不但比较喜欢说话,而且在这种时候,体力总是比男人好的。
所以她又接下去道:"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我居然没有杀你。"柳长街忽然笑了:"我知道是为了什么,因为我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相思夫人叹了口气,也没有否认。
柳长街道:"所以水里也没有毒。"
相思夫人也没有否认:"我若要杀你,有很多法子。"柳长街叹道:"女人若真是要一个男人死,的确有很多法子。"相思夫人道:"所以你现在最好赶快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来的?"柳长街道:"现在你已舍得杀我?"
相思夫人淡淡道:"只有新鲜的男人,才能算是与众不同的男人。"柳长街道:"我已经不新鲜?"
相思夫人柔声道:"女人也跟男人一样,也会喜新厌旧的。"柳长街轻轻地叹着气,道:"可惜你忘了一点。"相思夫人道:"哦?"
柳长街道:"有些男人也跟女人一样,若是真的要一个女人死,也有很多法子的。"相思夫人媚笑道:"那也得看他要对付的是哪种女人。"柳长街道:"随便哪种女人都一样。"
相思夫人笑得更媚:"连我这种女人都一样?"柳长街道:"对你,我也许只有一种法子,可是只有这种法子有效,只要一种就够了。"相思夫人道:"你为什么不试试?"
柳长街道:"我已试过了。"
相思夫人笑得有点勉强:"你觉得是不是有效?"柳长街道:"当然有效。"
相思夫人忍不住问道:"你用的是什么法子?"柳长街悠然道:"这水里本来是没有毒的,可是现在已有毒了。"相思夫人声音突然僵硬,失声道:"你……"
柳长街道:"我自己当然早已先吃了解药。"
相思夫人道:"你什么时候下的毒?"她显然还不信。
柳长街道:"毒本就藏在我指甲里,我一跳下水,毒就溶进水里。"相思夫人道:"解药……"
柳长街道:"解药是我在脱衣服时吃的,我知道男人脱衣服并不好看,所以男人在脱衣服的时候,女人一定不会盯着看。"他微笑着,又道:"无论做什么事之前,我一向都准备得很周到。"相思夫人脸色已变了,突然游鱼般滑过来,十指尖尖,划向柳长街的咽喉。
这时她才知道柳长街并没有说谎,她忽然发觉自己的人已软了,手也软了,全身的力气,竟已忽然变得无影无踪。
柳长街轻轻飘飘的就抓住了她的手,悠然道:"男人也会喜新厌旧的,现在你也已不新鲜了,所以还是老实点的好。"相思夫人变色道:"你……你真忍心杀我?"
柳长街叹了口气:"我实在不忍心。"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点了相思夫人的三处穴道,点在她丰满坚挺的胸脯上。
四
剩下来的事就比较简单了。
秘门就在山壁上挂看的一幅大波斯地毡后,千斤闸也没有千斤重,锁也并不十分难开。
柳长街本就有一双巧手。
到了外面,唐青虽然已逃得无影无踪,索桥却还留在那里。
这件事实在做得太顺利了。
若是别人,一定会认为自己的运气特别好,但柳长街却绝不这么样想。
"一个人只要用的方法正确,无论遇着多大的难题,都会顺利解决的。"他做事的确有一套与众不同的法子。
本来盖起来准备拆的酒楼,现在还是完完整整的,本来准备来拆房子的人,现在却已经死了三个,跑了三个。
天下本就有很多事是这样子的,明明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往往会行不通,明明是不能做到的事,却偏偏成功了。
得失之间,本就没有绝对的规则,所以一个人也最好不必把它看得太认真。
酒楼里还亮着灯光,里面的人还在等。
现在天还没有亮,不等到天亮,他们是绝对不敢走的。
"这个人居然还没有死,居然又来了。"
女孩子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大家都已看出他是个很有办法的人。
酒还在桌上。
柳长街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现在确实已到了可以舒舒服服地喝两杯的时候。
他正想自己倒酒,一个眼睛长得最大、看起来最聪明的女孩子,已扭动着腰肢走过来,看着他嫣然一笑,道:"相思好不好?"柳长街道:"好,好极了!"这女孩子媚笑着,用力吸着气,使得胸膛更凸出,"我叫如意,我也很好。"柳长街笑了:"你的确还不错,只可惜你如了我的意,我却未必能如你的意。"如意又抛了个媚眼:"为什么?"
柳长街道:"因为我这包袱里装的既不是黄金,也不是珠宝。"如意居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还是媚笑着道:"我要的不是金银珠宝,是你的人。""只可惜他这个人也已经被我包下来了。"
这句话是从门外传进来的,如意转过头,就看见个兰花般幽雅、孔雀般骄傲的绝色丽人,从门外的黑暗中走了进来。
孔兰君居然也来了。
在她面前,如意忽然觉得自己像只鸡,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男人也有干我们这行的,居然也会被人包下来。"柳长街也叹了口气,道:"我干的这一行,也许还不如你。"如意又嫣然一笑,道:"可是我喜欢你,等你有空时候,我也愿意包你几天。"她吃吃地娇笑着,拧了拧柳长街的脸,就拉着她的姐妹们一起走了。"看来这地方已经没生意可做,不如还是回去睡觉吧。"柳长街目送着她们走出去,好像还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
孔兰君己坐了下来,盯着他,冷冷道:"你还舍不得她们走?"柳长街又叹了口气,道:"我是个多情人。"
孔兰君咬了咬牙,恨恨道:"你根本不是个人。"柳长街道:"幸好有很多女人偏偏喜欢不是人的男人。"孔兰君道:"那些女人也不是人。"
柳长街道:"你呢?"
孔兰君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我好像也快要变得不是人了!"在这一瞬间,她整个人竟似真的变了,从一只骄傲的孔雀变成了一只柔顺的鸽子。
对付她,柳长街显然也用对了法子。
有些女人就像是硬壳果,是要用钉锤才敲得开的。
现在她就像是个已被敲开的硬壳果,已露出了她脆弱柔软的心。
柳长街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征服后的胜利感,这种感觉也没有任何一种愉快能比得上。
于是他立刻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对一个己被征服的女人,已用不着再用钉锤了,他伸出手,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孔兰君垂下头:"你……你真的知道?"
柳长街道:"我也知道你的计划很不错。"
孔兰君道:"可是……可是你并没有按照我的计划做。"柳长街道:"我是个急性子的人,一向喜欢用比较直接的法子。"孔兰君抬起头,凝沉首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
"但我却还是觉得你用的法子太冒险。"
柳长街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我现在总算己做成了。"孔兰君眼睛里发出了光:"真的?"
柳长街道:"嗯。"
"东西你已到手?"
柳长街指了指桌上的包袱。
孔兰君看着他,显得又是喜欢,又是佩服,情不自禁用两只手捧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贴住了自己的脸:"我现在才知道,你不但是个真正的男人,而且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柳长街更愉快,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听见这种话都会同样愉快的。
他忍不住笑道:"其实我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完,也许已永远说不完。
就在这时,孔兰君突然用两只手夹住了他的手,指尖扣住了他的脉门,一拧,一摔,用的居然是蒙古摔跤的上乘手法。
柳长街的人竟被抡了起来,一翻身,像条死鱼般被按在椅子上,背朝着天。
孔兰君的手已沿着他的脊椎上的穴道一路点了下去,冷声道:"你当然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只不过是条疯狗而已。"柳长街无话可说。
"你以为用那种法子对付我,我就会服气?"孔兰君还在冷笑,"告诉你,你错了,无论谁打了我一下,我都得还他十下。"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块木板,往柳长街屁股上一板板打了下去,不折不扣,着着实实的打了三十板,打得真多。
柳长街只有挨着。
好不容易总算挨到孔兰君打完了。
"这次不过是给你个教训,叫你从此以后再也不要看轻女人。"她提起桌上的包袱,"东西我带走,我只希望你的运气还不太坏,不要让秋横波、唐青他们回来找到你。"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菜,竟忽然到了别人嘴里。
听着她的声音渐渐远去,柳长街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并不是不能开口说话,可是现在你叫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女人,唉……
柳长街叹了口气,忽然发现女人确实是不能得罪的。
可惜他得罪的女人已实在太多了。
现在相思夫人若是真的找来了,那情况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还有单一飞、铁和尚、唐青……
他们每一个都一定有很多种折磨人的法子。
柳长街却只有爬在椅子上,等着,现在他已绝不像是条疯狗,却有点像是死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好像过了几百万年一样。
天似已刚亮了,幸好这里的伙计和那些女孩子走得早,否则他就算能站起来,也得一头撞死。
正文第六章人中之龙
一
又过了很久,他全身都已发麻,手足也已冰冷,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很轻的脚步声,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麻筋上。来的是谁?
是相思夫人?还是唐青?
无论来的是谁,他都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天已亮了。
晨光从门外照进来,将这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仿佛是个女人。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人的脚。
一双穿着绿花软鞋,纤巧而秀气的脚。
柳长街叹了口气,总算已知道来的这个人是谁了。
"你几时变得喜欢这么样坐在椅子上的。"她的声音本来很动听,现在却带着种比青梅还酸的讥诮之意,"是不是因为你的屁股已被打肿了?"柳长街只有苦笑。
"我记得你以前总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现在脸没有肿,屁股怎么反而肿了起来?"柳长街忽然笑道:"我的屁股就算再肿一倍,也没有你大。""好小子。"她也笑了,"到了这时候还敢嘴硬,不怕我打肿你的嘴。""我知道你舍不得的。"柳长街微笑着,"莫忘记我是你的老公。"来的果然是胡月儿。
她已蹲下来,托住了柳长街的下巴,眼睛对着他的眼睛。
"可怜的老公,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子的,快告诉我。"柳长街道:"你准备去替我出气?"
"我准备去谢谢她。"胡月儿突然用力地在他鼻子上一拧,"谢谢她替我教训了你这不听话的王八蛋。"柳长街苦笑道:"老婆要骂老公,什么话都可以骂,王八这两个字,却是万万骂不得的。"胡月儿咬着嘴唇,恨恨道:"我若真的气起来,说不定真去弄顶绿帽子给你戴戴。"她越说越气,又用力拧着柳长街的耳朵,说道:"我问你,你去的时候,有没有穿上件特别厚的衣服?""没有。""有没有去问他们要了把特别快的刀?""没有。""有没有先制住唐青?""没有。""有没有照他们的计划下手?""也没有。"
胡月儿恨得牙痒痒的:"别人什么事都替你想得好好的,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柳长街道:"因为我从小就不是个乖孩子,别人越叫我不能做的事,我反而越想去做。"胡月儿冷笑道:"你是不是总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总觉得别人比不上你?"柳长街笑道:"不管怎么样,你要我做的事,现在我总算己做成了。"胡月儿叫了起来:"现在你还敢说这种话?"
柳长街道:"为什么不敢?"
胡月儿道:"你为什么不找个镜子来,照照你自己的屁股?"柳长街淡淡道:"被人打屁股是一回事,能不能完成任务又是另外一回事。"胡月儿道:"不错,你的确已煮熟了个鸭子,只可惜现在已飞了。"柳长街道:"还没有飞走。"
胡月儿道:"还没有?"
柳长街道:"飞走的只不过是点鸭毛而已,鸭子连皮带骨都还在我身上"胡月儿怔了怔:"那女人带走的,只不过是个空匣子?"柳长街微笑道:"里面只有一双我刚脱下来的臭袜子。"胡月儿怔住,又不禁吃吃的笑了起来,忽然亲了亲柳长街的脸,柔声道:"我就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就知道我绝不会找错老公的。"柳长街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一个男人的确不能不争气,否则连绿帽子都要戴上头。"二
阳光从小窗外照进来,照在柳长街的胸膛上,胡月儿的脸也贴在柳长街胸瞠上。
赤裸的胸膛,虽然并不十分坚实,却带着种奇异的韧力,令人很难估计到他真正的力量。
胡月儿轻轻抚着他的胸膛,低语:"还要不要?"柳长街连摇头都没有摇头,简直已不能动了。
胡月儿咬着嘴唇:"我跟你才分手几天,你就去找别的女人。""我没有。"柳长街本来也懒得说话的,但这种事却不能不否认。
胡月儿不信:"若是没有,别人为什么要打你的屁股?"柳长街叹息着:"若是有了,她怎会舍得打我屁股?"胡月儿还是不信:"连相思夫人你都没有动?""没有。"
胡月儿冷冷笑道:"鬼才相信你的话。"
"为什么不信?"
胡月儿恨恨道:"你若是真的没有找过女人,现在为什么会变得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连一点用都没有。"柳长街苦笑道:"你以为我是个什么人?真是个铁人?"他叹了口气:"我也会累的,有时候我也要睡睡觉。"胡月儿总算有点相信了:"你为什么不睡?"
柳长街叹道:"你在旁边,我怎么睡得着?"
胡月儿坐了起来,瞪起了眼睛:"你是不是在赶我走?""我没有这意思,可是你却真该回去了。"
柳长街柔声道:"发现了孔兰君带回去的那匣子是空的,龙五一定会来找我。"胡月儿道:"他会找到这地方来?"
柳长街道:"什么地方他都找得到。"
胡月儿迟疑着,也觉得这小客栈并不能算是很安全的地方。
"好,我回去就回去吧。"她终于同意了,"可是你……"柳长街道:"你只要乖乖的在家里等着,我很快就会把好消息带回来。"胡月儿道:"你有把握能对付龙五?"
"我没有。"柳长街笑了笑,"对付相思夫人,我本来也连一点把握都没有。"胡月儿终于走了。
临走的时候,还拧着他的耳朵,再三警告:"只要我听说你动别的女人,小心把你的屁股打成八片。"一个女人若是爱上了男人,就恨不得把自己变成条绳子,捆住这男人的脚。
现在柳长街总算松了口气,他的确不是铁人,的确需要睡一觉。
他居然能睡着。
等他醒来的时候,小窗外已暗了下来,已到了黄昏前后。
风从窗内吹进来,带着酒香。
是真正女儿红的香气,这种小客栈,本不该有这种酒的。
柳长街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外面喝酒的朋友,不管你是谁,都请进来吧,莫忘记把酒也一起带进来。"外面果然很快就有人在敲门。
"门是开着的,一推就开。"
于是门就被推开,一个人左手提着铜壶,右手捧着两个碗走进来,正是那个去找杜七他们的人。
"在下吴不可。"他陪着笑道,"专程前来拜访,知道阁下高卧未起,所以只有在外面煮酒相侯。"柳长街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是龙五叫你来找我的?"吴不可微笑点头:"公子也正在恭候柳先生的大驾。"柳长街冷冷道:"只可惜现在我连站都站不起来,更没有法子去见他。"吴不可陪笑道:"公子也知道有人得罪了柳先生,所以特地叫在下带了样东西来,为阁下出气。"柳长街道:"什么东西,在哪里?"
吴不可回过头,向门外招了招手,有个孔雀般美丽的女人,手里拿着块木板,慢慢地走进来。
孔兰君。
现在她已没有孔雀般的骄傲了,看来也像是只斗败了的鸡,母鸡。
她低垂着头,一走进来,就把那块木板交给柳长街,轻轻道:"我就是用这块板子打你的,打了三十板,现在你……你不妨全都还给我。"柳长街看着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龙五公子果然不愧是人中之龙,难怪有这么多人都愿意为他卖命。"三
雅室中的灯光柔美,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里,也在散发着一阵阵酒香。
在炉边煮酒的,正是那青衣白衫、神秘而可怕的中年人。
龙五公子还是躺在那张铺着豹皮的短榻上,闭着眼养神。
天气还很暖,炉火使得雅室中更灼热,可是他们两个人却完全没有觉得丝毫热意。
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正在等柳长街。
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的下酒菜,居然还为柳长街安排好一张椅子。
能和龙五公子对坐饮酒的,天下又有几个人?
门外有敲门声,进来的是孟飞,这雅室当然就在孟飞的山庄里。
"人已来了。"
"请他进来。"龙五还是闭着眼睛,"一个人进来。"柳长街刚走进来,孟飞就立刻掩起了门。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专心煮着酒,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但龙五却居然已坐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居然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你没有白费功夫"他微笑着道,"在武功和女人身上,你都没有白费功夫。"他的话显然还没有说完,所以柳长街就等着他说下去。
龙五果然已接着道:"连我都对付不了的女人,想不到你居然能对付。"柳长街还是没有开口。
他摸不清龙五的意思,在女人这方面,男人通常都不肯认输的。
龙五道:"要骗过秋横波和孔兰君都不是容易事,你却都做到了。"柳长街终于笑了笑,道:"但我却是为你做的。"龙五看着他,忽然大笑道:"看来你不但聪明,而且很谨慎。"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不能不谨慎。"
龙五道:"现在狡兔已得手,你怕我把你烹在锅里?"柳长街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句话我还明白。"龙五道:"但你却不是那种只会猎兔的走狗,你是个很会做事的人,我经常都用得着你这种人。"柳长街松了口气,道:"多谢。"
龙五道:"坐。"
柳长街道:"我最好还是站着。"
龙五又笑了,道:"看来孔兰君的出手倒真不轻。"柳长街苦笑。
龙五道:"你想不想要她打你的那双手。"
柳长街道:"想。"
尤五淡淡道:"那容易,我立刻可将那双手装在盘子里,送给你。"柳长街道:"但我却宁愿让那两只手连在她身上。"龙五道:"那更容易,你出去时,就可以把她带走。"柳长街却摇头道:"我喜欢吃鸡蛋,却不愿随身带着只母鸡。"龙五第二次大笑,道:"那么我就把鸡窝告诉你,要吃鸡蛋,你随时都可以去。"柳长街苦笑道:"只可惜那鸡蛋里不但有骨头,还有板子。"龙五第三次大笑。
他今天的心情显然很好,笑的次数比任何一天都多。
等他笑完了,柳长街才缓缓道:"你好像忘了问我一件事。"龙五道:"我不必问,我知道你一定已得手。"柳长街道:"那匣子没有错?"
龙五也凝视着他,道:"没有错。"
柳长街道:"看清楚了?"
龙五道:"看得很清楚。"
两人的眼色,看来都好像有点奇怪,柳长街问的话也像是多余的。
龙五本来一向不喜欢多话的人,但这次却并没有露出厌恶不耐之色。
柳长街笑道:"匣子既然没有错,里面的东西也不会错了。"他终于从身上拿出个紫缎包袱,包袱上打着个很巧妙的结:"这就是我从那匣子里拿出来的,我原封未动。"龙五道:"我看得出,这是她亲手打的相思结。"相思已成结,当然是很难打开的。
龙五却只用两根手指夹住结尾,也不知怎么样轻轻一抖,就开了。
他微笑着道:"要打开相思结,只有用我这种法子。"柳长街道:"我还有一种法子。"
龙五道:"你用什么?"
柳长街道:"用剑!"
无论缠得多么紧的相思结,只要用剑一削,也一定会开的。
龙五第四次大笑:"你用的法子,好像总是最直接、最彻底的一种。"柳长街道:"我只会这一种。"
龙五笑道:"有效的法子,只会一种也已足够了。"包袱里包着一堆丝棉,拨开丝棉,才看见一只翠绿的碧玉瓶。
龙五眼睛里发着光,苍白的脸上,也露出种奇异的红晕。
这瓶药得来实在太不容易。
为了这瓶药,他付出的代价已太多。
直到现在,他伸出手去拿时,他的手还是不由自主的在轻轻颤抖。
谁知柳长街却闪电般出手,将瓶子抢了过来,用力往地上一摔,"砰"的一声,砸得粉碎,鲜红的药汁,碧血般的流在地上。
站在门口的孟飞,脸已吓黄了。
龙五也不禁耸然动容,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柳长街淡淡道:"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要找你这么样一个好老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我还不想要你死。"龙五怒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柳长街道:"你应该懂。"
龙五道:"我看得出药并不假,也嗅得出。"
药汁是鲜红而透明的,药瓶一碎,立刻就有种异香散出。
柳长街道:"就算不假,药里也一定掺了毒。"龙五道:"你凭什么敢断定?"
柳长街道:"凭两点。"
龙五道:"你说。"
柳长街道:"这件事实在做得太顺利,太容易。"龙五道:"这理由不够。"
柳长街道:"我看见的那相思夫人,根本是个冒牌的。"龙五道:"你根本从未见过她,怎么知道她是真是假?"柳长街道:"她的皮肤太粗,一个每天都在身上涂抹蜜油的女人,绝不会有那么粗的皮肤。"龙五道:"就凭这两点?"
柳长街淡谈道:"合理的推断,一点就已足够,何况两点?"龙五忽然闭上了嘴,似已无话可驳。
因为就在这时,那鲜红透明的药汁,突然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死黑色。
有的毒药一见了风,药力就会发作。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这瓶药里,的确已掺了毒,剧毒。
龙五的脸似乎也已变成死灰色,凝视着柳长街,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平生从未说过谢字。"柳长街道:"我相信。"
龙五道:"但现在我却不能不谢你。"
柳长街道:"我也不能不接受。"
龙五道:"但我还是不明白……"
柳长街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应该明白的,秋横波知道我要去为你做件事,就将计就计,故意让我得手,拿这瓶有毒的药回来毒死你。"龙五变色道:"她……她为什么一定要将我置于死地?"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女人心里的想法,又有谁能猜得透。"龙五闭上了眼睛,又显得很疲倦,悲伤本就能令人疲倦。
却不知他是为了失望而悲伤,还是为了相思。
柳长街忽然问道:"你又忘了问我一件事。"
龙五苦笑道:"我的心很乱,你说。"
柳长街道:"我替你去做这件事,是不是只有这屋子里的四个人知道?"龙五道:"不错。"
柳长街道:"那么相思夫人又怎会知道的?"
龙五霍然张开眼,目光又变得利如刀锋,刀锋般盯在孟飞脸上。
孟飞的脸又已吓黄。
柳长街道:"我被你毒打成伤,别人都认为我已恨你入骨,但孟飞却知道内情。"龙五突然道:"不是孟飞。"
柳长街道:"为什么?"
龙五道:"有龙五,才有孟飞,他能有今天,全因为我,我死了对他绝没有好处。"柳长街沉思着,终于点了点头:"我相信。他应该知道这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个龙五。"孟飞突然跪了下去,跪下去时已泪流满面。
这是感激的泪,感激龙五对他的信任。
柳长街已慢慢地接着道:"若不是孟飞,是谁?"龙五没有回答,他也不再问。
两个人的目光,却都已盯在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脸上。
四
炉火已弱,酒已温。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正在将铜壶上的酒,慢慢地倒入酒壶里。
他的手还是很稳,连一滴酒都没有溅出来。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就连柳长街这一生中,也从未没有见过如此冷静镇定的人。
他也不能不佩服这个人。
龙五看着这人时,神色仿佛变得很悲伤,是在为这个人惋惜而悲伤。
柳长街也不禁长长叹息:"我本不愿怀疑你的,只可惜我已别无选择。"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将酒壶摆在桌上,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柳长街道:"但知道这秘密的,除了龙五、孟飞和我之外,只有你。"青衣白衫的中年人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试了试酒的温度,就将壶中的酒倒入酒杯。
酒还是没有溅出一滴。
柳长街道:"那车夫也知道我在替龙五做事,只因为他本是你的亲信,这秘密也许就是经过他传到相思夫人处的,因为你随时都得跟随在龙五身旁,根本没有机会。"酒已斟满两杯。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放下酒壶,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
柳长街道:"那天你忽然在那农舍外出现,只因为你本就想杀他灭口,所以一直在盯着他,正好有了个杀他的借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连一个字都没有说,仿佛根本不屑辩白。
柳长街道:"所以我想来想去,泄露这秘密的,除了你之外,绝没有别人。"他又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道:"但我却实在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出卖朋友。"龙五忽然道:"他没有朋友。"
柳长街道:"你也不是他的朋友?"
龙五道:"不是。"
柳长街道:"是他的恩人?"
龙五道:"也不是。"
柳长街想不通:"既然都不是,他为什么会像奴才般跟着你?"龙五道:"你知道他是谁?"
柳长街道:"我不能确定。"
龙五道:"不妨说说看。"
柳长街道:"昔年有个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九岁杀人,十六岁已名动武林,二十刚出头,就已身为七大剑派崆峒一派的掌门,刀法之高举世无双,人称天下第一刀。"龙五道:"你没有看错,他就是秦护花。"
柳长街长长吐出口气,道:"但现在看来他似已变了。"龙五道:"你想不通昔年锋芒最盛的英雄,如今怎么会变成像奴才般跟着我?"柳长街承认:"我想不通,只怕也没有人能想得通。"龙五道:"世上也的确只有一种人,能令他变成这样的人。"柳长街道:"哪种人?"
龙五道:"仇人,他的仇人。"
柳长街愕然:"你是他的仇人?"
龙五点点头。
柳长街更想不通。
龙五道:"他生平只败过三次,但全都是败在我手上,他立誓要杀我,却也知道今生绝对无法胜得了我。"柳长街道:"因为你还在盛年,他的武功却已过了巅峰。"龙五道:"也因为我胜他那三次,用的是三种完全不同的手法,所以他完全摸不透我的武功。"柳长街道:"除非他能日日夜夜的跟着你,研究你这个人,想法子找出你的弱点来,否则他永远都没有胜你的机会。"龙五道:"不错。"
柳长街道:"你居然答应了他,让他跟着你?"龙五笑了笑,道:"这件事本身就是种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刺激,刺激也正是种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乐趣。"除了生命的威胁外,这世上能让龙五觉得刺激的事确实已不多。
龙五又道:"可是我也有条件的。"
柳长街道:"你的条件,就是要他做你的奴才?"龙五又点点头,微笑着:"能让秦护花做奴才,岂非也是件无法思议的事?"柳长街道:"所以你认为这也是种乐趣。"
龙五道:"何况,在他没有把握出手之前,他一定会尽力保护我的安全,因为他绝不愿让我死在别人手里。"柳长街叹了口气,道:"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该让他知道这秘密的。"龙五道:"什么秘密我都没有瞒他,因为我信任他,他本不是那种喜欢揭人隐私的小人。"能完全信任朋友的人已不多,能完全信任仇敌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柳长街道:"龙五果然不愧是龙五,只可惜你这次却看错人了。"龙五叹了口气,苦笑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也许我一直将他估得太高,却低估了你。"柳长街淡淡地笑了笑,道:"看来他好像也低估了我。"龙五道:"除了我之外,他本就从未将世上任何人看在眼里。"秦护花霍然抬起头,脸上虽然仍全无表情,眼睛却已露出种慑人的锋芒,一字字道:"你相信这个人的话?"龙五道:"我不能不信。"
秦护花道:"好,很好。"
龙五道:"你是不是又准备出手?"
秦护花缓缓道:"我已仔细观察了你四年,你的一举一动,我全未错过。"龙五道:"我知道。"
秦护花道:"你的确是个很难看透的人,因为你根本很少给人机会,你根本很少动。"龙五淡淡道:"不动则已,一动惊人,静如山岳,动如流星。"秦护花静静地站在那里,也像山岳般沉稳持重,缓缓道:"我少年时锋芒太露,武功的确已过巅峰,现在若还不能胜你,以后的机会更少。"龙五道:"所以你本就已准备出手?"
秦护花道:"不错。"
龙五道:"好,很好。"
秦护花道:"这是我与你的第四战,也必将是最后一战,能与龙五交手四次,无论胜负,我都已死而无憾!"龙五叹了口气,道:"我本无意杀你,可是这一次……"秦护花缓缓道:"这次我若再败,也无意再活下去。"龙五道:"好,去拿你的刀。"
秦护花道:"我的刀法变化,你已了如指掌,我用刀必定不能胜你。"龙五道:"你用什么?"
秦护花淡淡道:"天下万物,在我手里,哪一件不能成为杀人的武器?"龙五大笑,道:"能与你交手四次,也是我平生一大快事!"他的笑声突然停顿。
然后屋子里就突然变得死寂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风吹着窗外的黄菊和银杏,菊花无声,银杏却仿佛在叹息着。
在这天高气爽的仲秋,天地间却仿佛突然充满了严冬的肃杀。
秦护花凝视着龙五,瞳孔收缩,额上的青筋凸起,显然已凝集了全身力气,准备作孤注一掷。
无论谁都看得出,只要他出手,就必定是石破天惊的一着。
谁知他却只用两根手指,拈了根筷子,轻描淡写地向龙五刺了过去。
他已准备了搏虎之力,使出的招式,竟似连薄纸都穿不透。
但龙五的神情却显得很凝重,这轻飘飘的一根筷子,在他眼中看来竟似重如泰山。
他也拈起根筷子,斜斜点出。
两个人中间不隔着张桌面,龙五甚至连站都没有站起来。
两个人手里的筷子飘忽来去,变化虽快,却像是孩子们的儿戏。
但柳长街却看得出这绝不是儿戏。
这两根筷子的变化之妙,已无法形容,竟似已能沧海纳入一粟,将有形的炼成无形,每一个变化中,都包涵着无数种变化,每一次刺出,都含蕴着可以开金裂石的力量。
这一战在别人眼中看虽然完全没有凶险,但柳长街却已看得惊心动魄,心驰神飞。
秦护花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刀。
龙五更不愧是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奇人,惊才绝技,当作无双。
忽然间,两根飘忽流动的筷子已搭在一起。
两个人脸上的神色更凝重,不出盏茶的功夫,额上竟似都已现出汗珠。
柳长街忽然发现龙五坐着的软榻,在往下陷落,秦护花的两只脚,也已陷入了石地。
两个人显然都已用出了全身的力量,没有人能想像这种力量有多么可怕。
但他们手里的筷子,本来一折就断,现在好像忽然变成了柔软的。
秦护花手里的筷子,竟忽然变得面条般弯曲,脸上的汗,雨点般落下,突然撤手,整个人向后跌出,"砰"的一声,冲上了墙壁。
砖石砌成的墙壁,竟被他撞破个大洞。
然后他就倒下,鲜血立刻从他嘴角流出,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龙五也已倒在软榻上,闭上了眼睛,脸色惨白,显得说不出的疲倦虚弱。
就在这一刹那间,柳长街已出手。
他的手虚空一抓,突然沉下,闪电般擒住了龙五的手腕。
龙五的脸色变了变,却还是没有张开眼睛。
孟飞耸然失色,想从墙上的破洞里冲出去,但外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劈面一拳,将他打倒。
"雄狮"蓝天猛。
这个一拳击倒孟飞的人,竟赫然是蓝天猛。
龙五惨白的脸上,也完全没有血色。
柳长街一把擒住他腕上脉门,已如闪电般点了他的十三处穴道。
龙五还是闭着眼睛,忽然轻轻叹道:"原来我不但低估了你,也错看了你。"柳长街淡淡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你也是人。"龙五道:"我是不是也错怪了秦护花?"
柳长街道:"这也许就是你最大的错。"
龙五道:"你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绝不会让我落入别人手里,所以你要动我,就一定得先假我的手除去他。"柳长街道:"我对他的确有点顾忌,但最顾忌的还是你。"龙五道:"所以你也想假他的手,先耗尽我的实力。"柳长街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用的本就是一石二鸟之计。"龙五道:"药里的毒,也是你下的?"
柳长街道:"因为我不想被别人利用,更不想做秋横波的工具,我要用我的一双手,活捉你这条神龙。"龙五道:"你是不是秋横波手下的人?"
柳长街道:"不是。"
龙五道:"我们有仇?"
柳长街道:"没有。"
龙五道:"你为的是什么?"
柳长街道:"我受了胡力胡老太爷之托,要括捉你归案去。"龙五道:"我犯了什么案?"
柳长街道:"你自己应该知道。"
龙五叹了口气,不但还是闭着眼睛,连嘴也闭上了。
柳长街道:"南七北六十三省的班头捕快,要对你下手已不止一天,怎奈大家却知道要对付你实在太不容易,就连我也完全没有把握,所以我一定要让你完全信任我,所以我刚刚还出手救你。"龙五冷冷道:"你说的已够多。"
柳长街道:"你不想再听?"
龙五冷笑。
柳长街道:"你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我。"
蓝天猛忽然道:"他不愿看的是我,不是你。"龙五道:"不错,像你这种见利忘义的小人,我多看一眼,也怕污了我的眼睛。"蓝天猛叹了口气道:"你错了,我对你下手,并不是见利忘义,而是大义灭亲。"龙五忍不住问道:"你也是胡力的人?"
蓝天猛点点头,转向柳长街道:"你是不是也没有想到?"柳长街的确想不到。
蓝大猛道:"但我却早已知道你的来历?"
柳长街道:"你一开始就知道?"
蓝天猛道:"你还没有来之前,胡力已叫我照顾你。"柳长街苦笑道:"你照顾得的确很好。"
蓝天猛叹道:"上次我对你的出手,实在太重了些,但那是情不得已,因为我也绝不能被他怀疑,我相信你一定会明白我的苦衷。"柳长街道:"我当然明白。"
蓝天猛展颜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怪我的。"柳长街道:"我不怪你。"
他微笑着伸出手:"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又都是为了公事,你就算打得再重些,也没有关系,我们还是朋友。"蓝天猛大笑,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他也大笑着伸出手,握住了柳长街的手,然后他的笑声就突然停顿,一张脸也突然扭曲,他已听见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柳长街已拧断了他的腕子,挥拳痛击在他鼻梁上。
这不仅因为他实在完全没有警戒,也因为柳长街的手法实在太巧妙,出手实在太快。
这雄狮般的老人,被他的铁拳一击,就已仰面倒了下去。
柳长街却还没有停手,拳头又雨点般落在他胸膛和两肩上,脸上却还带着微笑,道:"你打我,我不怪你,我打你,你当然也不会怪我,就算我打得比你还重些,我知道你也一定不会放在心上。"蓝天猛已无法开口。
他一定要用力咬着牙,才不致叫出声,他打柳长街的时候,柳长街也没求饶喊痛。
龙五眼睛虽然还是闭着,嘴角却已不禁露出微笑。
他不但是蓝天猛的朋友,也是蓝天猛的恩人,蓝天猛却出卖了他。
见利忘义,恩将仇报的人,一定要受到惩罚。
现在蓝天猛已受到惩罚。
柳长街打在蓝天猛身上的拳头,就好像是龙五自己的拳头一样。
屋子里只剩下喘气声。
柳长街停住手时,蓝天猛已不再是雄狮,已被打得像是条野狗。
"人家欠我的,我都已收了回来。"柳长街轻轻抚着自己的拳头,眼睛里闪动着种奇特的光芒:"我欠人家的,现在也该还了。"龙五忽然问道:"你欠谁的?"
柳长街淡淡道:"没有人能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人只要活着,就一定接受过别人的恩惠。"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你也一样,你要吃饭,就需要别人替你种稻种米,你生下来,也是别人的手把你接下来的,若没有别人的恩惠,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根本连一天都活不下去。"龙五道:"所以每个人都欠了一笔债。"
柳长街点点头。
龙五道:"这笔债你能还?"
柳长街道:"这笔债当然很难还清,只不过,在你活着的这一生中,若是能做几件对世人有好处的事,也就算还过这笔债了。"龙五冷笑。
柳长街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胡力想见你已有很久?"龙五冷笑道:"我想见他,也不止一天了。"
柳长街忽然长叹道:"你们两个的确都是很难见到的人,能有见面的一天,实在不容易。"他在叹息。
因为他心里的确有很多感慨。
龙五又闭上了眼睛,也在叹息:"我早已算准我们迟早总有见面的一天,但却想不到会是这种情况而已。"柳长街道:"世上本就有很多人们想不到的事。"他拉起了龙五:"你也想不到,因为你并不是真的神龙,你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
正文第七章空手擒龙
一
胡力当然也是个人。
但他却是个很不平凡的人,他这一生中,的确做过很多非常不平凡的事。
他初入江湖时,已有很多人叫他"狐狸"。
可是他除了有狐狸般的机智狡猾外,他还有骆驼般的忍耐,耕牛般的刻苦,鹰隼般的矫健,鸽子般的敏捷,刀剑般的锋利。
只可惜现在他已经老了。
他的目力已减退,肌肉已松弛,反应已迟钝,而且还患了种很严重的风湿病,已有多年缠绵病榻,连站都站不起来。
幸好他直到现在,还是同样的受人尊敬。
古老的庭堂,宽阔而高敞,却还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桌椅也是古旧的,油漆的颜色已渐渐消退,有风吹进来的时候,大梁的秸尘就会随风而落,落在客人们的身上。
现在还有风。
柳长街替龙五拂了拂身上的灰尘,龙五喃喃道:"这地方实在已应该打扫打扫了。"柳长街笑了笑,道:"我不在乎,有些人命中注定了就是要在泥尘中打滚的。"龙五道:"你就是这种人?"
柳长街点点头,道:"但你却不是,胡老爷也不是。"龙五冷冷道:"你一定要拿我跟他比?"
柳长街道:"因为你们本是同一种人,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龙五闭上了嘴。
大厅里又恢复了寂静,风吹着窗纸,就好像落叶声一样。
秋已将残,下雪的时候已快到了。
"老爷子在不在?"
"在。"应门的也是个老人,"你们在厅里等着,我去通报。"这老人满头白发,满脸伤疤,当年想必也是和胡力出生入死过的伙伴。
所以他说话很不客气,柳长街也原谅了他,就在大厅里等看,已等了很久。
胡月儿呢?
她想必已经知道柳长街来了,为什么还不出来?
柳长街没有问,也没有人可问。
这地方他只来过两次,两次加起来只看见过三个人——胡力、胡月儿,和那应门的老人。
但你若认为这地方来去自如,你就错了,而且错得要命!
"要命"的意思,就是真要你的命!
胡老爷子出道数十年,黑道上好汉,栽在他手里的也不知有多少。
想要他命的仇家,更不知有多少,其中有很多都到这里来试过。
来的人,从来也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月色又渐渐西沉,大厅里更阴暗。
胡老爷子还没有露面。
龙五不禁冷笑:"看来他的架子倒不小。"
柳长街淡淡地道:"架子大的人,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他又笑了笑:"何况,我若是你,我一定不会再看见他。"龙五道:"他也不急着见我?"
柳长街道:"他用不着急。"
龙五道:"因为我已经是他网中的鱼?"
柳长街道:"但在他眼里,你却还是条毒龙。"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他是个很谨慎的人,若没有问清楚,是绝不会来见你这条毒龙的。"龙五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先问问这条毒龙是不是已变成了鱼,还得问问这条鱼是不是有利。"龙五道:"问谁?"
柳长街道:"谁最了解你,谁最清楚这件事?"龙五道:"蓝天猛?"
柳长街微笑。
龙五道:"他也来了?"
柳长街道:"我想他也是刚来的。"
就在这时,已有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笑道:"抱歉得很,让你久等了。"二
长而宽阔的大厅里,还有道挂着帘子的拱门,将大厅分成五重。
柳长街他们在第一重厅外,这声音却是从最后一道门里发出来的。
一个枯瘦而憔悴的老人,拥着狐裘,坐在一张可以推动的大椅子里。
在后面推着他进来的,正是那应门的老家丁和蓝天猛。
也就在这时,忽然有"格"的一响,四道拱门上,同时落下了四道铁栅,将胡老爷子和柳长街他们完全隔断。
铁栅粗如儿臂,就算有千军万马,一时间也很难冲过去。
柳长街并不意外,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已见识过了,觉得意外的是龙五。
直到现在,他才相信胡力的小心谨慎,实在没有人能比得上。
柳长街已站起来,微笑躬身。
"老爷子,你好。"
胡力的锐眼己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我很好,你也很好,我们大家都好。"胡力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就知道他迟早会有这样一天的。"他微笑着又道:"我也没有看错你,我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失望。"柳长街看着蓝天猛笑了笑:"事情经过,你已全部告诉了老爷子?"蓝天猛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疤,苦笑道:"你的出手若再重些,我只怕就连话都不能说了。"胡力大笑:"现在你们两个总算已拉平了,谁也不许把这件事再记在心里。"他忽然挥了挥手,转头道:"把这些东西也全部撤开去。""这些东西"就是那四道铁栅。
满面刀疤的老人还在迟疑着,胡力已皱起眉,道:"你最好记住,现在柳大爷已是我的兄弟,兄弟之间,是绝不能有任何东西挡住的。"龙五突然冷笑,道:"好一双兄弟,一条走狗,一只狐狸。"胡力居然面不改色,还是微笑着道:"你最好也记住,只要我们这样的兄弟还活着,你们这些人就一个个全都要死无葬身之地!"铁栅已撤开。
胡力忽然又道:"把东西送给柳大爷去,把那条毒龙拖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他。"老人家立刻捧着个锦缎包袱走过来,包袱里竟只不过是套蓝布衣服。
正是胡月儿和柳长街定情之夜,穿的那套衣服,衣服上还带着她的香气。
胡力道:"这是她临去之前,特地要我留下来给你的。"柳长街的心在往下沉:"她……她到什么地方去了?"胡力苍老憔悴的脸上,露出了满面悲伤:"每个人都要去的地方。一去就永不复返的地方。"胡力黯然道:"月有阴暗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你还年轻,你一定要把这种事看开些。"柳长街的人已僵硬。
胡月儿难道真的已死了?
她时时刻刻都在叮咛他,要他好好的活下去,她自己为什么要死?
为什么死得这么突然,死得这么早!
柳长街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可是他不能不信。
胡力叹息着,显得更苍老、更憔悴:"她从小就有种治不好的恶疾,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随时随地都会去的,她一直瞒着你,始终不肯嫁给你,就是为了怕你伤心。"柳长街没有动,没有开口。
他已不是那种热情冲动的少年,已不会大哭大笑,他只是痴痴地站着,就像是变成了石头人。
蓝天猛居然也在叹息。
"我从不劝人喝酒,可是现在……"他居然捧着壶酒走过来,"现在你确实需要喝两杯。"酒是热的。
他显然早已为柳长街准备了。
一个心已碎了的人,除了酒之外,世上还有什么别的安慰?
喝了这壶酒又如何?
酒入愁肠,岂非也同样要化作相思泪?
可是,不喝又如何呢?
能痛痛快快地醉一场,总是好的。
柳长街终于接过了这壶酒,勉强笑了笑,道:"你也陪我喝一杯。"蓝天猛道:"我不喝。"
他笑得仿佛也有些勉强:"我嘴里的血还没有干,一滴酒也不能喝。"柳长衔又笑了笑,道:"不喝也得喝。"
蓝天猛怔住。
"不喝也得喝。"这是什么话?谁知柳长街还有更不像话的事做出来。
他居然提起酒壶,想往蓝天猛嘴里灌。
蓝天猛脸色变了。
那满面刀疤的老人脸色也变了。
只有胡力,却还是面无表情,突然挥手,发出了三点寒星,向龙五打了过去。
龙五已被点住了穴道,刚被那老人像死鱼般拖了过来。
可是这三点寒星击来时,他的人突然凌空飞起!
就像是神龙般凌空飞起。
冷如枯藤,定如磐石的胡力,脸色也变了。
"叮"的一响,火星四射,他发出的暗器,已钉入地上的青石板里。
接着,又是"叮"的一响,蓝夭猛挥拳击出,没有打着柳长街的脸,却击碎了酒壶。
壶中的酒也像是大星般溅出.溅在他脸上,溅在他眼睛里。
他就好像中了种世上最可怕的暗器,突然嘶声狂呼,用两只手蒙住眼睛,狂呼着冲了出去。
难道这壶里的酒,竟是毒酒?
胡力交代的任务,柳长街明明已圆满完成,胡力为什么反而要叫人毒死他?
明明已被柳长街空手所擒连动都不能动的龙五,为什么忽然神龙般飞起?
三
没有风。
窗外黯灰色的云是完全凝止的,看来就仿佛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凄厉的狂叫也已停止。
蓝天猛刚冲出去,就倒在石头上,这魁梧雄壮的老人,竟在瞬间就突然倒下。
柳长街看着他倒下去,才转回头,龙五的身形也刚落下。
胡力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神情居然又恢复了镇定,正喃喃低语:
"七步,他只跑出七步。"
柳长街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厉害的毒酒。"胡力道:"那是我亲手配成的毒酒。"
柳长街道:"为我配的?"
胡力点点头,道:"所以你本该后悔的。"
柳长街道:"后悔?"
胡力道:"那酒的滋味很不错。"
他眼睛里竟似真的带着种惋惜之意:"蓝天猛本不配喝那种酒。"柳长街道:"哦?"
胡力道:"他一向不是好人,本不配这么样死的?"柳长街道:"死就是死……"
胡力打断了他的话,道:"死也有很多种。"
柳长街道:"他的死是哪一种?"
胡力道:"是愉快的一种。"
柳长街道:"是不是因为他死得很快?"
胡力点点头,道:"死得越诀,就越没有痛苦,只有好人才配这样死。"他抬起头,凝视着柳长街,嘴角忽然露出种奇特的笑意,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向认为你是个好人,所以才特地为你配那种毒酒。"柳长街笑了:"这么样说来,我好像还应该谢谢你。"胡力道:"你本来的确应该谢谢我。"
柳长街道:"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胡力道:"什么事?"
柳长街道:"你忘了先问问我,是不是想死?"胡力淡淡道:"我要杀人的时候,从不问他想不想死,只问他该不该死。"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有理。"
胡力道:"所以你现在本该已死了的。"
柳长街道:"我没有死,也因为我不是个好人?"胡力也笑了,道:"你的确不是。"
柳长街道:"我若是好人,就绝不会想到你要杀我。"胡力道:"我正想问你,你是怎么想到的?"
柳长街道:"从一开始我就已想到了。"
胡力道:"哦?"
柳长街道:"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怀疑,真正的大盗并不是龙五,而是你。"胡力道:"哦?"
柳长街道:"因为所有的案子,都是在你已退隐之后才发生的,龙五并不怕你,他若想作案,用不着等你退隐之后才下手。"胡力道:"这理由好像还不够。"
柳长街道:"那些案子,每一件都做得极干净利落,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来,只有真正的内行,手脚才会那么干净。"胡力道:"龙五不是真正内行?"
柳长街道:"他不是。"
胡力道:"你怎么能断定?"
柳长街道:"因为我是个内行,我看得出。"
胡力道:"你有把握?"
柳长街道:"我没有,所以我还要去找证据。"胡力道:"所以你才去找龙五。"
柳长街点点头,道:"我那么样做,当然也是为了要让你信任我,对我的警戒疏忽,否则我根本就无法近你的身。"他笑了笑,又道:"我若不将龙五擒来见你,你又怎么会叫人撤下那些铁栅。"胡力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实在看错了你,你实在不能算是个好人。"柳长街道:"我却一直都没有看错你。"
胡力又在笑,可是眼睛里却完全没有笑意。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微笑着道,"你真的能看得出?"柳长街道:"以你的谨慎机智,本来绝没有人能抓住你,只可惜你的野心太大了些。"胡力在听着。
柳长街道:"你开始作案的时候,也许是想很快收手的,只可惜你一开始后就连自己都没法子停下来了,因为你永远也不会有满足。"胡力看着他,瞳孔似已结成了两粒冰珠。
柳长街道:"所以你做的案子非但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多,你自己也知道这种现象很危险,而且你虽然已退隐,但是这些事迟早还是要找到你头上来的。"他似乎也有些感慨:"一个人只要吃了一天公门饭,就永远都休想走出这扇门去。"胡力道:"所以我一定要找个人来替我背黑锅,才能将这些案子撤销。"柳长街道:"因为你也知道只有在这些案子完全撤销后,你才能永远逍遥法外。"胡力微笑着道:"看来你果然是个内行。"
柳长街道:"但我却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偏偏要找上龙五?"胡力道:"你想不通?"
柳长街道:"无论要找谁来背这口黑锅,都一定比找龙五容易。"胡力看了看龙五,龙五已坐下,选了张最舒服的椅子坐下。
他看来还是那么安静从容,就好像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
胡力又在叹息:"我的确不该找他的,他这人看来的确不容易对付。"柳长街道:"可是你不能不找他。"
胡力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因为这件事并不是你一个人就能作主的。"胡力道:"哦?"
柳长街道:"你还有个伙伴,早已想将龙五置于死地。"胡力道:"这是你几时想通的?"
柳长街道:"到了相思夫人那里之后,我才想通这一点。"胡力道:"难道我的伙伴就是秋横波?"
柳长街点点头,道:"她本不该知道我会去找她,可是她却早就有了准备,早就在等着我。"胡力道:"你怀疑是我告诉她的?"
柳长街道:"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自己之外,只有龙五,秦护花和胡月儿。"胡力道:"你自己当然不会去告诉她。"
柳长街道:"龙五和秦护花也绝不会。"
胡力承认。
柳长街道:"所以我算来算去,秋横波知道这秘密,只有一种解释——只因为她本就跟你们串通好了。"他又笑了笑,道:"何况,你虽然不是个精于计算的人,但六个加一个才是七个,这笔帐我倒还算得出。"胡力皱了皱眉,这句话他不懂。
柳长街道:"我已经知道,秋横波的秘窟外一直有七个人防守,可是胡月儿只告诉我六个人的名字,那天我在栖霞山的酒店里,见到的人也只有六个。"胡力道:"你只见到唐青、单一飞、勾魂老赵、铁和尚、李大狗和那阴阳人?"柳长街点点头:"所以我一直在奇怪,还有一个人到哪里去了?"胡力道:"现在你已想通?"
柳长街道:"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解释。"胡力道:"什么解释?"
柳长街道:"她一直没有说出第七个人来,只因为那个人是我认得的。"胡力道:"那个人是谁?"
柳长街道:"那个人若不是王南,就一定是胡月儿自己。"王南就是在那茅舍中冒充胡月儿丈夫的人,也就是那个贪财怕死的村夫。
柳长街道:"我当然知道王南并不是个真的乡下人,也知道他并不是个真的捕头。"胡力道:"你知道他的底细?"
柳长街道:"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怀疑。"胡力又叹了口气,道:"你想得的确很周到,简直比我还周到。"柳长街道:"你也有想不通的事?"
胡力道:"有很多。"
柳长街道:"你说。"
胡力道:"你并没有真的制住龙五?"
柳长街道:"你自己也说过,他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胡力道:"他也并没有真的杀死秦护花?"
柳长街道:"秦护花是他的好朋友,也是唯一对他忠实的朋友,谁也不会杀这种朋友的。"胡力道:"这只不过是你们故意演的一出戏,演给蓝天猛看的?"柳长街道:"我早已算出,龙五身边,一定有你的人卧底。"胡力道:"所以你故意让蓝天猛先回来,把这件事告诉我。"柳长街道:"我揍他一顿,并不是完全为了出气,也是为了要你相信我。"胡力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跟龙五是串通好演那出戏的。"柳长街道:"现在你还想不通?"
胡力道:"你见到秋横波之后,是不是一直没有跟他见过面?"柳长街道:"没有。"
胡力道:"那么这计划你们是几时商量好的?"柳长街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气走孔兰君?"胡力摇摇头。
柳长街道:"只因为我故意要她将空匣子带走。"胡力道:"那空匣子里有什么秘密?"
柳长街道:"也没有什么别的秘密,只不过有个戏本子而已。"胡力道:"就是这出戏的本子?"
柳长街道:"我算准孔兰君一定会将那空匣子带回去给龙五的,也算准他一定会照着我的本子,来陪我演这出戏。"他微笑着又道:"你的确没有看错他,我也没有,只不过他这个人很可能比我们想象中还要聪明得多,这出戏演得比我还好。"龙五忽然道:"你还忘了个好角色。"
柳长街笑道:"秦护花当然演得也很不错。"
龙五道:"可是他一直都在担心。"
柳长街道:"担心我的计划行不通?"
龙五点点头。
柳长街道:"但这出戏你们还是演活了。"
龙五道:"那只因为担心的只不过是他一个人。"柳长街道:"你不担心?"
龙五笑了笑,道:"我的朋友虽不多,看错人的时候也不多。"柳长街道:"你看胡力是个什么样的人?"
龙五道:"他最大的毛病并不是贪心。"
柳长街道:"是什么?"
龙五道:"是黑心。"
柳长街道:"你看得果然比我准。"
他叹息着,转向胡力:"你若不是立刻想将我们杀了灭口,也许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你就是我要我的人呢!"胡力道:"现在你已确定?"
柳长街道:"毫无疑问。"
胡力道,"你好像也忘了一件事。"
柳长街道:"什么事?"
胡力道:"那大盗飞檐走壁,出入王府如入无人之境,我却已是个半身不遂的残废。"柳长街又笑了。
胡力道:"你不信?"
柳长街道:"你若是我,你信不信?"
胡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龙五,忽然也笑了笑:"我若是你们,我也不信。"这次他笑的时候,眼睛里居然也有笑意,一种狐狸般狡猾、蛇蝎般恶毒的笑意。
他忽然转过头,去问他的老家人:"你信不信。""我信。"
"我这两亲腿是不是已完全瘫软麻木?"
"是的。"
"你的刀呢?"
"刀在。"
老家人脸上全无表情,慢慢地伸出手,手一翻,手里已多了两柄刀,刀不长,却很锋利。
胡力微笑着又问:"你的刀快不快?"
"快得很。"
"若是刺在我腿上呢?"
"你不疼。""为什么?"
"因为你的腿本就已废了。"
"是不是真的?"
老家人道:"我试试。"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突然出手,刀光一闪,两柄刀己钉入胡力的腿,一尺三寸长的刀锋,已直没至柄。
鲜血沿着刀愕流出,胡力脸上还是面带微笑,微笑着道:"果然是真的,我果然不疼。"老家人垂下头,脸上每一根皱纹都已扭曲,咬着牙,一字字道:"本就是真的,我本就相信。"胡力微笑着抬起头,看看柳长街和龙五:"你们呢?现在你们信不信?"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窗外已有了风,风送来一阵阵桂花的香气。
龙五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今天晚上很可能会下雨。"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拂了拂衣上的灰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柳长街看着他走出去,忽然也叹了口气,喃喃道:"今天晚上一定会下雨。"他也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却又忍不住回头,道:"我也不想淋雨,本来也该走了。"胡力微笑着道:"我也不想要你淋雨,你虽不是个好人,却也不大坏。"柳长街道,"但我却还有件事想问你。"
胡力道:"你问。"
柳长街道:"你有名声,有地位,也有很多人崇拜你,你过的日子,已经比大多数人都舒服。"胡力道:"那是我辛苦多年才换来的。"
柳长街道:"我知道。"
他叹了口气,道:"就因为找知道,所以我才不懂。"胡力道:"不懂什么?"
柳长街道:"你辛苦奋斗多年,才有今日,现在你已拥有了一切,也已是个老人,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胡力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本来我也不懂,为什么一个人的年纪越大,反而越贪财?难道他还想把钱带进棺材?"柳长街道:"现在你懂了?"
胡力慢慢点了点头,道:"现在我才明白,老人贪财,只因为老人已看透了一切,已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东西比钱财更实在。"柳长街道:"我还是不懂。"
胡力笑了笑,道:"等你活到我这种年纪时,你就会懂的。"柳长街迟疑着,终于走出去,走到门外,却又不禁回头:"月儿呢?""你想见她?"
柳长街点点头,道:"无论她是死是活,我都想再见她一面。"胡力闭上眼睛,淡淡道:"只可惜她是死是活,你都已见不着。"又有凤吹迸窗子,吹入了一阵霏霏细雨。
胡力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腿上的刀,整个人突然因痛苦而扭曲。
雨是冷的,很冷。
"秋已深了,往后的日于一定会越来越冷的。"胡力喃喃低语,忽然拔起了腿上的刀……
正文第八章天网恢恢
一
雨是冷的,雨丝很细。
又细又长的雨丝,飘在院子里的梧桐上,缠住了梧桐的叶子,也缠住了人心里的愁绪。
龙五也穿过长廊,却没有走出去,他是不喜欢淋雨的。
柳长街已到了他身后。
他知道,却没有开口,柳长街也没有。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长廊尽头,看着院子里的冷雨梧桐,也不知过了多久——
"胡力的确是个狠心人。"龙五忽然叹息,"不但对别人狠心,对自己也一样。"柳长街淡淡道:"这也许是因为他自知已无路可走。"龙五道:"就因为他已无路可走,所以你才放过他?"柳长街道:"我也是个狠心的人。"
龙五道:"你不是。"
柳长街在笑,并不是很愉快的那种笑。
龙五回过头看着他,道:"你至少还是让他保全自己的名声。"柳长街道:"那只因为他的名声并不是偷来的,他以前辛苦奋斗过。"龙五道:"我看得出。"
柳长街道:"何况,我和他私人间并没有仇恨,我并不想毁了他这个人。"龙五道:"可是你也并没有逼他去归案,你甚至没有要他把赃物交出来。"柳长街道:"我没有,我也不必。"
龙五道:"不必?"
柳长街道:"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用不着我逼他,他自己也该给我个答复的。"龙五道:"所以你还在这里等,等他自己来解决这件事?"柳长街承认。
龙五道:"所以这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结束。"
柳长街道:"还没有。"
龙五沉吟着,忽然又间道:"他若肯把赃物交出来,若是肯自己解决所有的问题,这案子是不是就已算结束?"柳长街道:"也不能。"
龙五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
龙五转过头,遥望着远方的阴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不能放过秋横波?"柳长街道:"不能。"
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慢慢的接着道:"公理和法律绝不能被任何人破坏,无论是谁犯了罪,都一定要受惩罚。"龙五又霍然回头,盯着他,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定要迫究这件事?"柳长街沉默着,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为的至少不是我自己。""你为的是谁?"龙五再问一遍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柳长街闭上了嘴。
龙五道:"你当然并不是你自己说的那种人,你并不想出卖自己,也绝不肯出卖自己。"柳长街没有否认。
龙五道:"可是我跟胡力都调查过你的来历,我们居然都没有查出你是在说谎。"柳长街道:"所以你想不通?"
龙五道:"实在想不通。"
柳长街忽然笑了笑,道:"我若是遇着想不通的事,只有一个法子对付。"龙五道:"什么法子?"
柳长街道:"想不通就不去想,至少暂时不去想它。"龙五道:"以后呢?"
柳长街道:"无论什么秘密,都迟早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只要你有耐心,迟早总会知道的。"龙五也闭上了嘴。
他也许不能不想,可是他至少可以不问。雨脚廉织,暮色渐深。
长廊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人手里提着盏纸灯笼,从阴暗的长廊另一端慢慢地走过来。
灯光照着他满头白发,也照着他的脸,正是胡力那忠实的老家人。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他早已学会将悲痛隐藏在心里。
"两位还没有走?"
"还没有。"
老家人慢慢地点点头,道:"两位当然不会走的,可是老爷子却已走了!""他走了?"
老家人凝视着廊外的雨脚,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实在也想不到他老人家会忽然一病不起。""他是病死的?"
老家人点点头,道:"他的风湿早已入骨,早已是个废人,能拖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可是眼睛里却已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为胡力悲伤,还是在向柳长街乞怜哀求,求他不要说出那老人的秘密。
柳长街看看他,终于也点了点头,叹道:"不错,他一定是病死,我早已看出他病得很重。"老家人目中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感激之色,忽然长叹道:"谢谢你,你实在是个好人,老爷子并没有看错你。"他叹息着,慢慢地从柳长街面前走过,走出长廊。
柳长街忍不住问:"你要到哪里去?"
"去替老爷子报丧。"
"到哪里去报丧?"
"到秋夫人那里去。"老家人的声音里忽然又充满了怨恨,"若不是她,老爷子也许不会病得那么重,现在老爷子既然已走了,我当然一定要让她知道。"柳长街眼睛发出了光,又问道:"难道她还会到这里来祭奠?""她一定会来的。"老家人一字字道,"她不能不来。"廊外的雨更密了。
老家人慢慢地走出去,手里提着灯笼,很快就被雨打湿,打灭。
但他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还是将这没有光的灯笼提在手里,一步步走入黑暗中。
夜色忽然已降临,笼罩了大地。
直到他枯瘦佝偻的身形完全消失在黑暗里,龙五才叹息了一声,道:"这次你果然又没有算错,胡力果然没有让你失望。"柳长街也在叹息。
龙五道:"但我却还是不懂,秋横波为什么非来不可?"柳长街道:"我也想不通。"
龙五道:"所以你就不想。"
柳长街忽然笑了笑,道:"因为我相信,无论什么事,迟早总会水落石出的。"他转身凝视着龙五,忽然又道:"有句话我劝你最好永远不要忘记。"龙五道:"哪句话?"
柳长街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无论谁犯了罪,都休想能逃出法网。"二
黄昏。
每一天都有黄昏,但却没有一天的黄昏是完全相同的。
这正如每个人都会死,死也有很多种,有的人死得光荣壮烈,有的人死得平凡卑贱。
胡力至少死得并不卑贱。
来灵堂祭奠他的人很多,有很多是他的门生故旧,也有很多是慕名而来的,其中就只少了一个人。
相思夫人并没有来。
柳长街也并不着急,他甚至连问都没有问。
龙五走的时候,他也没有拦阻,他知道龙五一定会走的,正如他知道秋横波一定会来。
——见了徒增烦恼,就不如不见。
秋横波既然要来,龙五又怎能不走?
他送走龙五,直送到路尽头,只淡淡的说了句:"我一定会再去找你。""什么时候?"龙五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柳长街笑了笑道:"当然是在你喝酒的时候。"龙五也笑了,道:"我常常都在天香楼喝酒。"灵堂就设在这古老而宽阔的大厅里。
现在连柳长街都已不知到哪里去了,灵堂里只剩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和两个纸扎的童男童女,守着胡力的灵枢。
现在夜已很深。
阴森森的灯光,照着他疲倦苍老的脸,看来也像是个纸人一样。
四面挂满了白布挽帘,后面堆满了纸扎的寿生楼船,车马船桥,金山银山。
这些都是准备留在"接三"和"伴夜"那两天焚化的。
车桥糊得维妙维肖,牵着骡马,跟着赶车的,甚至还有跟班、缰绳、马鞭、青衣小帽、耳目口鼻,全都栩栩如生,只可惜胡力已看不见。
晚风萧索,灯光闪灼,一条人影随风飘了进来。
一个披着麻,戴着孝的夜行人,孝服下穿着的还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
老家人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跪下,老家人陪着跪下,他磕头,老家人也陪着磕头。
像胡力这样的武林大豪故世后,本就常常会有不知名的江湖人物钠夜来吊丧的。
这并不能算是奇怪的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值得问。
可是这夜行人却反而在问:"胡老爷子真的已去世了?"老家人点点头。
"他老人家前几天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去世了?"老家人黯然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种事本就没有人能预料得到的。""他老人家是怎么去世的?"这夜行人显然对胡力的死很关心。
"是病死的。"老家人道,"他老人家本就已病得很重。"夜行人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已很久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不知能不能再见他最后一面。""只可惜来迟了一步。"
"我能不能凭吊他老人家的遗容?"这夜行人居然还不死心。
"不能。"老家人回答得很干脆,"别的人都能,你却不能。"夜行人显得很惊讶,道:"为什么我不能?"
老家人沉下了脸,道:"因为他不认得你。"
夜行人更惊讶:"你怎么知道他不认得我?"
老家人冷冷道:"因为我也不认得你。"
夜行人道:"只要他认得的,你就认得?"
老家人点点头。
夜行人也沉下了脸,道:"我若一定要看呢?"老家人淡淡道:"我知道你并不一定要看他的,要看他的人,并不是你。"夜行人皱眉道:"你知道是谁?"
老家人又点点头,忽然冷笑道:"我只奇怪一件事。"夜行人道:"什么事?"
老家人道:"秋夫人既然不相信他老人家已真的死了,既然还想看看他的遗容,为什么自己不来,却要你这个下五门的贼子来骚扰他老人家死后的英灵!"夜行人的脸色变了,一翻手,手上赫然已套着双发毒药暗器的鹿皮手套。
老家人却已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夜行人阴恻恻笑道:"就算我是个下五门的小贼,也一样可以要你的命!"他似乎已真的准备出手,但就在这时,突听一个声音冷冷道:"闭上你的嘴,滚出去,快滚!"声音很美,美得就像是从天上发出来的。
灵堂里竟然看不见第三个人,谁也看不到这说话的人在哪里。
老家人却还是一点也不吃惊,脸上也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却淡淡道:"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三
夜行人一步步往后退,已退出了灵堂。
灵堂里又只剩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伴着阴森凄凉的孤灯。
可是就在这时,就在这灵堂里,却偏偏还有另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胡义。"她在呼唤这老家人的名字,"你既然知道是我叫他来的,为什么不让他看看老爷子的遗容呢?"胡义的回答还是同样干脆:"因为他不配。"
"我呢?我配不配?"
"老爷子早已算准你不会相信他已死了的。"
"哦?"
"所以他早就吩咐过我,一定要等你来之后,才能将棺材上钉。""难道他也想再见我一面?"她在笑。
她的笑声美丽而阴森。
笑声中,那纸扎的车轿,忽然碎成了无数片,就像是忽然被一种看不见的火焰燃烧起来。
无数片碎纸在灵堂中飞舞,又像是无数只色彩缤纷的蝴蝶。
飞舞看的蝴蝶中,一个人冉冉飘起,仿佛一朵雪白的花朵忽然开放。
她穿的是件雪白长袍,脸上也蒙着条雪白的轻纱,她的人看来又仿佛是一片雪白的烟霞,忽然间已飘到胡义面前。
胡义的脸上却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相思夫人一定会来。
他早已知道,早就在等着她。
"现在我能不能看看老爷子的遗容?"
"你当然能。"胡义淡淡道,"而且他老人家说不定也真的想再见你一面。"棺材果然还没有上钉。
胡力静静地躺在棺村里,看来竟好像比他活着时还安详宁静。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已没有人能再勉强他做任何事。
相思夫人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他果然己先走了。"胡义道:"你好像也并没有要他等你。"
相思夫人道:"因为我知道死人是什么也带不走的。"胡义道:"他的确什么也没有带走。"
相思夫人道:"既然没有带走,就应该留下来给我。"胡义道:"应该给你的,当然要给你。"
相思夫人道:"在哪里?"
胡义道:"就在这里。"
相思夫人道:"我怎么看不见?"
胡义道:"因为你答应带来给他的,还没有带来呢。"相思夫人道:"就算我带来,他也看不见了。"胡义道:"我看得见。"
相思夫人道:"只可惜我并没有答应你,胡月儿也不是你的女儿!"胡义闭上了嘴。
相思夫人道:"东西呢?"
胡义道:"就在这里。"
相思夫人道:"我还是看不见。"
胡义道:"因为我也没有看见胡月儿。"
相思夫人冷笑道:"你只怕永远也看不见她了。"胡义也冷笑了一声,道:"那么你也就永远看不到那些东西。"相思夫人道:"我至少可以看到一件事。"
胡义道:"哦?"
相思夫人冷冷道:"我至少还可以看到你的人头落下来。"胡义道:"只可惜我的人头连一文都不值。"
相思夫人道:"不值钱的东西,有时我也一样要的。"胡义道:"那么你随时都可以来拿去。"
相思夫人忽然笑了笑,道:"你明知我还不会要你死的。"胡义道:"哦?"
相思夫人道:"只要你还剩下一口气,我就有法子要你说实话。"她的手忽然兰花般拂了出去。
胡义没有动。
可是另外却有只手忽然伸了出来,闪电般迎上了她的手。
灵堂里并没有第三个人,这只手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从棺材里伸出来的?
棺材里并没有伸出手来。
这不是死人的手,是纸人的手。
纸人已粉碎,碎成了无数片蝴蝶飞舞。
"我也早就在这里等着你。"飞舞着的蝴蝶中,已露出了一张带笑的脸。
柳长街在笑。
可是他的笑容中,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之意。
因为他的掌风,已扬起了相思夫人蒙面的轻纱,他终于也看见了相思夫人的脸。
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这个神秘面阴沉的女人,居然就是胡月儿。
四
龙五拥着貂裘,斜卧在短榻上,凝视着窗外的枯枝,喃喃道:"今年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下雪?"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他也没有期望别人回答。
秦护花一向很少开口。
——一个人开始变得会自言自语的时候,就表示他已渐渐老了。
龙五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却忘了这句话是谁说的。
"难道我真的已渐渐老了?"
他轻抚着眼角的皱纹,心里涌起种说不出的寂寞。
秦护花正在替他温酒。
他一向很少喝,可是最近却每天都要喝两杯。
——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当然是在你喝酒的时候。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一个青衣小帽的伙计,捧着个用汤碗盖住的碟子走进来。
龙五没有回头,却忽然笑了笑:"这次在碟子里装着的是不是三只手?"柳长街果然来了。
他也在微笑,微笑着掀起盖在碟上的碗:"这里只有一只手,左手。"碟子里装着的是一只熊掌,是龙五早已关照过厨房用小火煨了一整天的。
酒也温得恰到好处。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龙五大笑,"你来得正是时候。"秦护花已斟满了空杯,只有两杯。
柳长街忍不住问:"你不喝?"
秦护花摇摇头。
他只看了柳长街一眼,就转过头,脸也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柳长街却还在看着他,心里忽然又想起了那白发苍苍、脸如枯木的胡义。
正如他每次看到胡义时,也会不由自主想到秦护花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同样的一种人?无论谁也休想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出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现在柳长街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他在笑,但笑容却很黯淡,就像是窗外阴沉沉的天气一样。
"这正是喝酒的好天气。"
龙五微笑着回过头:"所以我特地替你准备了两坛好酒。"柳长街举杯一饮而尽:"果然是好酒。"他坐下来时,笑容已愉快了些,一杯真正的好酒,总是能令人心情开朗些的。
龙五凝视着他,试探着问道:"你刚来?"
柳长街道:"嗯。"
龙五道:"我本来以为你前几天就会来的。"
柳长街道:"我……我来迟了。"
龙五笑了笑,道:"来迟总比不来的好。"
柳长街沉默着,沉默了很久。
"你错了。"他忽然道,"有时候不来也许反而好。"他说的显然不是他自己。
龙五道:"你是在说谁?"
柳长街又喝了一杯,"你应该知道我是在说谁的。""她真的去了?"
"嗯!"
"你看见了她?"
"嗯!"
"你认得她?"
"嗯!"
"难道她就是你说过的那个胡月儿?"
柳长街已在喝第五杯:"她当然并不是真的胡月儿。"龙五道:"真的胡月儿你反而没有见过?"
柳长街点点头,喝完了第六杯。
龙五道:"她早已绑走了胡月儿,先利用胡月儿要挟胡力,再假冒胡月儿来见你?"柳长街将第七杯酒一饮而尽,忽然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她的结局?"龙五道:"我不想。"
他也在笑,笑容却比窗外的天气更黯淡:"我早已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柳长街道:"但你却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结局。""我不必知道。"龙五缓缓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他又勉强笑了笑:"天网恢伙,疏而不漏,这句话我也没有忘记。"柳长街想笑,却没有笑,一壶酒已全都被他喝了下去。
龙五也喝了一杯,忽然又道:"但我却始终看不出那老头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说胡义?"
龙五点点头,道:"我本来甚至怀疑他才是真正的胡力。"柳长街道:"哦!"
龙五道:"我甚至在怀疑,他们两个人都是胡力。"柳长街道:"我不懂。"龙五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以前江湖中有个人叫欧阳兄弟?"柳长街道:"我听说过。"
龙五道:"欧阳兄弟并不是兄弟两个人,他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做欧阳兄弟。"柳长街道:"我知道。"
龙五道:"欧阳兄弟既然只不过是一个人,胡力当然就有可能是两个人。"柳长街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龙五道:"你有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
"我没有。"柳长街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不是第三者能想得通的。"他忍不住又看了秦护花一眼——秦护花与龙五之间的关系,岂非也很奇妙。
他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这秘密我们都永远没有法子知道!""为什么?"
"因为胡义也没有活着走出那灵堂。"
——胡义"也"没有。
这"也"字中是不是还包含着别的意思?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死在那灵堂里?
能活着离开那灵堂的,是不是只有柳长街一个人?
龙五没有问。他不想问,也不忍问。
"不管怎么样,这件案子现在总算已结束了。"他端起刚加满的一壶酒,斟满了柳长街的洒杯。
柳长街立刻又举杯一饮而尽:"但却连我自己也想不到这件案子会这么样结束。""你本来是怎么想的?"龙五道,"你本来是不是一直都在怀疑我?"柳长街并没有否认:"你本来就是一个很可疑的人。""为什么?"
"因为我直到现在,还看不透你。"
"你自己呢?又有谁能看得透呢?"龙五笑了笑,"我也一直都在奇怪,为什么连胡力他们都没有查出你的来历。"柳长街也笑了笑,道:"那只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历。"龙五盯着他,一字字道:"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柳长街道:"你跟胡力都到那小城去调查过我。"龙五道:"我们都没有查出什么来。"
柳长街道:"你们当然查不出。"
他微笑着道:"因为我本就是在那小城中生长的,我过的日子一直就很平凡。"龙五道:"现在呢?"
柳长街道:"现在我也只不过是那小城中的一个捕快而已。"龙五怔住了。
"像你这种人,只不过是个小城中的捕快?"
柳长街点点头,道:"你们都查不出我的来历,只因为你们都想不到我会是个捕快。"龙五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想不到。"柳长街道:"你们遇上了我,也只不过因为上面凑巧要调我来办这件案子而已,否则你们只怕也一样永远都不会知道世上有我这么样一个人的。"龙五道:"你说的是真话?"
柳长街道:"你不信?"
龙五道:"我相信,但我却还是有一点想不通。"柳长街道:"哪一点?"
龙五道:"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去做捕快?"柳长街道:"我做的一向都是我想做的事。"
龙五道:"你本来就想做捕快?"
柳长街点点头。
龙五苦笑道:"有的人想做英雄豪杰,有的人想要高官厚禄,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这些人我全都见过。"柳长街道:"但你却从来也没有见过有人想做捕快。"龙五道:"像你这样的人的确不多。"
柳长街道:"但世上的英雄豪杰却已太多了,也应该有几个像我这样的人,出来做别人不想做也不肯做的事了。"他微笑着,笑容忽然变得很愉快:"不管怎么样,捕快也是人做的,一个人活在世上,做的事若真是他想做的,他岂非就已应该很满足。"——(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