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这里是一派老社区的样子,晨练的老人在街上走过。午后斑驳的法桐树影下,偶尔能看到一两只傲娇的猫。被夜色浸染后,她就摇曳生姿风情万种了起来。这条路包容着各色的味道,西班牙菜、意大利菜、日式拉面、中式茶馆,在这儿全都能找到。在这里,优雅惬意的环境让人不自觉的放松,味蕾也变得微微挑剔和敏感,夜晚和几个好友相聚,聊聊八卦说说心事,迎着小风,品尝着新鲜生猛的海鲜,内心如在大海中翱翔般宽阔起来。这里就是巨鹿路。巨鹿路对于头顶“现代化大都市”称号的上海来说,实在是“老古董”。这里聚集着各式风情老建筑,古典花园洋房、英式风情的别墅、海派风格的新式里弄。这些历史保护建筑,是近代上海发展史上的宝贵财富和重要见证。这里也聚集着许多金发碧眼的外国居民和“洋气”的海龟华人。来上海,一定要走一次有梧桐树的马路,深秋的巨鹿路如此静谧,能清晰的听到踩过梧桐叶的咯吱咯吱声,秋天最动听的乐章就在这里了。壹巨鹿路酒吧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大厅里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内侧透明的玻璃橱里摆满了来自不同原厂地的洋酒:比利时、太平洋、北美洲、中美洲。。。柜台旁边是十来个木制酒桶,如果被人蒙着眼走到跟前,会有一种抵达意大利北部城市某个酒庄的错觉。大厅中间摆满了圆形的酒桌和皮革包裹的椅子。舒服的窝在椅子上,买上一杯啤酒,一个安静而悠闲的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如果碰上世界杯,酒吧里就会立刻变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大学时候,我偶尔会来亲戚开的酒吧里打工。说是打工,其实是受我爸妈之托,偶尔过来改善下伙食。端盘子这类事情亲戚是不会让我做的,我只是站在柜台里收收银。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有时候客人多了会忙不过来,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领班总是一副笑脸,不管客人是不是第一次来,都会热情的招呼你坐下,推荐店里的招牌。人来人往,冬去春来,如果有熟客暂时钱不够也可以记账,所以酒吧的生意一直不错。大多数客人都是现款现结,但有一个人经常记账,我记不住他的名字,但他经常戴一顶洋气的圆帽,那就叫他圆帽哥吧,所以印象很深。圆帽哥不是上海本地人,但偶尔会蹦出两句上海话,更多的时候,如果碰到外国人,他会主动上去攀谈,不时蹦出一段英语,但从外国人有点懵逼的表情来看,圆帽哥的“洋泾浜英语”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贰不同于其他坐着品酒的人,圆帽哥喜欢拿着酒瓶走来走去。他中等身材,青白脸色,爬满皱纹的额头要超过他的年龄,一部乱蓬蓬的卷毛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看上去已经有年头了,但洗的还算干净,只是裤子会有些皱,可能是没有熨平。他对老外说话,总是满口Chinglish,教人半懂不懂的。圆帽哥一到店,有些喝酒的人便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圆帽哥,今天还记账吗?”他不回答,对酒保说,“两瓶啤酒,要一盘薯条。”便排出元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这钱是偷来的吧?”圆帽哥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工地的铁,被追着跑。”圆帽哥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那是我捡来的!”接连便是辩驳的话,什么“没有的事”,什么“不要乱讲”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圆帽哥原来也读过书,但没有考上大学,做生意又没有本钱。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快要讨饭了。幸而有一身好力气,便去工地搬搬砖,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做不到几天,便连工地上值钱的东西,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搬砖的人也没有了。圆帽哥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账本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账本上划去了圆帽哥的名字。圆帽哥喝过半瓶啤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圆帽哥,你当真懂英文么?”圆帽哥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说得老外都听不懂呢?”圆帽哥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夏虫不可语冰”,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亲戚是决不责备的。圆帽哥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会英文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会英文,……我便考你一考。鸡尾酒的英文,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圆帽哥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写吗……我教给你,记着!这个词应该记着。将来做老板的时候,记账要用。”叁我暗想我从来没打算当老板呢,而且亲戚也从用英文记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公鸡加一个尾巴的英文吗?”圆帽哥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鸡尾酒有很多种,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圆帽哥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有几回,隔壁店里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圆帽哥。他便给他们薯条吃,一人一根。孩子吃完薯条,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盘子。圆帽哥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盘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薯条,自己摇头说,“Notenough。”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圆帽哥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有一天,大约是圣诞节前的两三天,亲戚正在慢慢的结账,取出账本,忽然说,“圆帽哥很久没有来了。还欠多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亲戚说,“哦?”“他总喜欢偷东西。这一回,是自己脑子进水,偷到包工头那里去了。包工头家的东西,能偷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保证书,然后是打,好几个人一起上。”“后来呢?”“后来打断了腿了。”“打断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也许残废了。”亲戚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肆圣诞节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躲在店里,也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店里顾客不多,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一杯威士忌。”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圆帽哥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旁边放一副拐杖。见了我,又说道,“一杯威士忌。”亲戚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圆帽哥么?你还欠多块钱呢!”圆帽哥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要上等的酒。”认识他的顾客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圆帽哥,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圆帽哥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那个顾客,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看着彼此都笑了。我倒好威士忌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50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冻得通红。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艰难的撑起来,拄着双拐慢慢的离去了。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圆帽哥。到了春节前,亲戚拿出账本说。“圆帽哥还欠多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圆帽哥还欠多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我到现在再也没有见过圆帽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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