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思芳(河南)
明媚的阳光透过低矮的松树,投下斑驳的光影。零丁的油菜田里,金黄色的花儿绽放,犹如仙子遗落在深黄色土地上的花手帕。走在这样美丽的小山沟里,偶尔见到一两个老者在田间劳作,他们手中的铁锹发出寂寞的响声。不知名的鸟儿在这空荡的山谷间,婉转歌唱。这仲春的早晨,小山丘是那样的寂静。
眺望远处的村庄,一家家破旧的房屋掩映在缀满翠绿的柳树林。听不到孩童阵阵嬉闹,闻不到牛羊欢叫。我儿时那欢腾的村庄不见了,孩提时的伙伴不知去了哪儿?
好静啊,农历二月底的小山丘。
我站在外祖母的坟前,舅舅新培过的土湿润而清新。
姥娘(豫南一带对外祖母的称呼),姥娘,我轻轻地呼唤您,隔着厚厚的黄土,您听得见吗?
您离开我十一年了,好多时候觉得您还没离去。每次经过您所在的村子,我都禁不住翘首仰望。恍惚间,那羊肠小道上蹒跚着您的身影。待缓过神来,才知道我是真的见不到您了。今天是清明节的前一周,我来给您烧纸钱了,倚着您的墓碑,跟您说说心里话。
儿时家里穷,父母忙碌,我被送到您的家。您家住在这个远离小镇偏僻的小山村,您的房子坐落在那边的小山坳里。您家没有小孩儿,您很疼爱我。
“月亮走,俺也走,俺给月亮背挎篓,挎篓装了一碗油,姊妹三个都梳头”,古老的歌谣从您口中飘出,就有了温度。您每每吟唱,就拿出梳子为我梳理小辫。您织布时唱着“月姥姥,黄巴巴,爹种田,娘绣花。小毛孩儿要吃妈(读第四声,是奶水的意思),拿刀来,割给她”。不知怎的,听着这段歌谣,我觉得我是个可怜的孩子,爹娘哪顾得上照顾我啊。
朝阳升起来了,暖暖的,亮亮的,您早已将织好的棉布整整齐齐地晒在竹竿上;邻居家,也将做好的挂面整整齐齐地挂在木木杆下面。金灿灿的阳光照在您的花棉布上,也照在邻家雪白的挂面上,美丽极了。我不是钻到您晾晒的花棉布下,就是绕到挂面后面和您捉起了迷藏,家门前的上空荡漾着祖孙俩的欢笑声。
您家的大公鸡,大母鸡很多,每当傍晚,您拿着葫芦瓢,嘴里“咯……咯咯”地唤着,不一会儿,您的周围聚集了一大群鸡。您一边唤着小鸡,一边说:“你们好好吃吧,吃饱了下大大的蛋,给我们家毛子吃。”
您家每天都能听到鸡下蛋时的叫声,“多大”,“多大”。每每听到这叫声,我就跑到鸡窝边,拿起那刚下的暖暖的鸡蛋,交给您。果然第二天早晨,我准能吃到您为我煮的大鸡蛋。有时您还将蛋壳染上色彩,我高兴得放在掌心反复摩挲,舍不得吃下。
您还会做米酒,您做的米酒香甜醉人。初夏的一天,您去田间了,我偷偷地将您的坛子打开,用手指蘸着米酒,伸出舌头舔舔指尖。您收工回来,说是煮米酒喝,您打开坛子时,发现了蹊跷,让我伸出小舌头她闻闻。您一边说我是小馋猫,一边还不住地在我的鼻梁上刮着。
我生病了,邻家的巫婆说是我玩耍时踩了阴间人的头,惹怒了他们,于是以生病的方式惩戒我。晚上,您端着装有冷饭和着冷水的葫芦瓢,腋下夹着我常穿的小褂子,去神婆指示的方向给我喊魂,您嘴里喊着“毛子,快回来啊!”“毛子,快回来啊!”您是那么虔诚地喊着,一声比一声哑,哑到几乎发不出声音来,还在竭力地一声一声地喊着。
您去锄地,带上我;您挑塘泥,带上我。田埂上,池塘边,我和邻家的孩子采摘野果,荡着秋千,第一次感觉内心里有大片大片的阳光照进来。
您快不行了,很想见我最后一面,但您害怕影响我工作,不敢提出来。父亲知道后,打电话让我回家见您最后一面。那天,我冒着严寒,回到家见到您。您已经瘦得皮包骨,脸色蜡黄,身子轻得如一片大树叶子。您见了我,眼里流露出神采,口里喃喃道:“孩子,又让你花钱了。”还让我不要急着走,一定吃一碗舅妈下的肉丝挂面。我离开后的第二天,您就离开人世了,母亲说,您不愿穿您早年准备的老寿衣,而是穿上我在小城给您买的绸缎面的唐装。原来您也是一个爱美的女人,您这一辈子没有穿上一件像样的衣服,离开人世时您将自己穿得漂漂亮亮的。听了母亲的话,我觉得您盛装打扮,就像要去赶大集似的,不久还会归来的。
你去世一个月,就到了过年。给您烧新节(豫南的习俗,当年的亡人,亲朋好友于大年初一对着她的亡灵烧纸叩拜)时,我去了您的坟地,看到一座新培的黄土堆,才知道您已经长眠于地下了。
您永远不会回来了。
回到您的小屋子,您的小铺(外祖母的床)上放着一件您贴身穿的一件毛衣。那是我刚学会编织毛衣时,给您编织的。当您从我手上接过毛衣时,您说您一辈子没有穿过毛衣,这下享了孩子的福。没想到这件毛衣,您穿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年来,您舍不得为自己做一件新衣服。您这一生,从没睡过真正的床,您的床是姥爷用土坯砌的小炕,然后用竹棍编的小竹排铺在上面。您的被子还是在我小时做的,您动手织的粗布做被面,一年又一年的浆洗,已经毛了边,破了洞,可是您还是舍不得扔掉。但在我们姐弟身上,您很大方,每年春节您都会买回崭新的布料为我做绣花鞋。
“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长大后,想以我的微薄之力回报您。那年暑假,接您来到我安置在校园的小家庭。近八十岁的您从不闲着,不是哄三岁的女儿玩,就是帮我择菜、扫地。有一天,您炸了面叶子(豫南的一种点心,用开水将麦面烫熟,冷却后拌上黑芝麻,擀面杖擀长方形。用刀子在方形的正中间划两条线,将两边的面往中间的线孔拉过来,便成了过去链子锁的形状,然后往油锅里一炸,就成了焦黄色的点心),送给大院的孩子们吃。那段时间,我们家不是东家送来了西瓜,就是西家送来了苹果。我是内向的人,因为您的到来,邻居们待我如亲人。快开学了,我送您回去,您一步三回头,舍不得离开我的家。
我应聘来到小城,远离了家乡,再也没有接您来我的家了。母亲说,您念着我们,以至于梦里相思成泪。您去舅姥爷家,还去我原来住的地方看看呢。母亲的话,让我感到心酸。当初为了寻梦,哪里顾得上您的感受啊。
来到小城后,我只能每年的正月初一回家乡看您。每年的那一天,您早早地起床,迎接我和女儿的到来。见到女儿,您摸摸她的小脸蛋,摸摸她的小手,然后将她拉进怀里,久久不肯放手。围着火盆,我们将一年的思念倾诉。天色渐晚,我要离开,您恳求我留下来,伴您一宿。诸多原因,我不能答应您。那一瞬间,我不敢看您的眼眸,我知道那里满是期盼。姥娘,今天想来,我多么残酷啊。一年三百多天,我就只伴您几个小时。在我离开后,那漫长的日日夜夜,您一定回味我们给您说的每一句话,并想象我们在外面世界的成长。
姥娘,在这人世间活了94岁,算来人世间的种种不幸您都尝过了。您三岁死了父亲,六岁送给人家做童养媳。您的未婚夫死后,您又被他家的人卖到外祖父家做媳妇。您养育了七个孩子,疾病夺走了您的三个儿子,哭碎了您一颗母亲的心。正当中年,外祖父撇下您和孩子,孤儿寡母的生活,您过得多么艰难啊。“三年困难”时期,您带着母亲、三姨、舅舅,逃荒到几十里外的村庄,差一点死在路上。您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您走得最远的地方是方圆二十里开外的小镇。您连县城都没去过。
您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您94岁的生命不会在史册上留下任何痕迹。
可是,您有一颗无私的善良和慈爱的心。您的生命价值在于爱人,您爱一切人,爱一切生命。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但愿今夜我们梦中相会。
姥娘,我现在就坐在您的坟前,望着不远处您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当年的池塘还在,当年的稻田还在,当年的菜园子还在,只是您却躺在这儿了。我想,您是以另一种方式和您劳碌一辈子的田地融为一起,您是土地的女儿!
今天是农历二月底,离清明节只有一周了,这个时间也是家乡上坟祭奠先人的日子。听人说,前一段时间,冥界的人都到扬州看热闹去了,现在您该回来了吧。今天我来烧纸钱给您,您会知道吗?我九泉之下的外祖母啊!
我听不到您回答的声音,您坟墓不远处的田间传来了阵阵蛙鸣,山那边的空谷里鸟儿婉转啼叫。
仲春的小山丘,好静!
作者简介:赵思芳,河南省信阳市某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奔流文学院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奔流》《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河南教育》《羊城晚报》《大河报》《华文月刊》《中华美文》《信阳晚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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