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家家养鸡,我家也不例外。
倘若看到一群鸡在街边觅食,千万不要惊讶,那是人们养的鸡,并不是野鸡,当然不会是散养的鸡,而是圈养之后,被放出来,自由一会儿的鸡们。它们到街边觅食,就会省下家里的一点粮食。不然,只是每天喂鸡的粮食也是一大消耗。
鸡是杂食动物,能吃粮食,也能吃糠麸,能吃菜蔬,也能吃小虫子,就是吃了碎玻璃,也能照样消化了,不然,何以鸡内金具备那么强的助消化能力呢?
在外面的鸡吃了路边人们遗失的麦粒和玉米粒,就会吃得嗉子鼓鼓的。人们用手一摸,鸡嗉子里面都是小颗粒,有的还吃得嗉子歪歪着,都跑不动了。
要是有人让种子浸了农药,不小心丢了几粒,就会被那些放风的鸡们误食,药死几只鸡是在所难免的。
要是谁家的鸡被毒死了,谁家的女人就会敲着破洗脸盆骂大街,那声音,凄厉刺耳,能划破夜空,能灌满整个街筒子,让很多做贼心虚的人睡不好觉,吃不好饭。但对于没做亏心事的人来说,就只有茶余饭后议论一番了,心里亮堂堂的,不怕骂,也不怕追究。
我家的鸡是母亲买的,买了半大鸡,一个个毛色雪白,父亲的拳头那么大,在铁笼子里养着。
有一天晚上,老鼠们闹得欢,竟然把一只鸡的腿给咬断了。
母亲给那只独腿的鸡抹了紫药水,就再也不敢把鸡笼子放在地上了,弄一个铁钩子,吊在房梁上。因此,我家屋里就有了鸡屎味儿,地面上也有了一块一块的鸡屎。得用铁锹去铲,才能铲干净。
父亲嫌麻烦,就把鸡笼子吊在院子里晾衣服的钢丝上,而老鼠竟然能够走钢丝,沿着钢丝跑到鸡笼子上,却进不去,只能扒着鸡笼子打秋千。
傍晚,夜幕降临,我看着钢丝上有几块红薯样的东西在移动,想凑近了看,一看才知道,十几只大老鼠在上面沿钢丝呢。没等我走到跟前,几只大老鼠就从钢丝上一个一个跳下来,吧唧吧唧的,掉在地上,有一个摔在了水泥台子上,摔得晕头转向,不知道往哪里跑。
我大喊,有老鼠,大老鼠摔到地上了!
母亲说,快踩死它。
我说,我不敢。
母亲拿着棍子冲过来,可是,那个摔懵的老鼠已经回过神来,瞪着两只小眼睛看看我,一摇尾巴就跑掉了。尽管母亲拿着棍子顺着墙根追赶,也没有追上。
母亲教育我,见了老鼠一定要打死,不然,老鼠就要祸害咱家的鸡们了。
鸡们在钢丝上战战兢兢长大了,就被放到鸡圈里去了。
鸡圈是父亲用铜丝编织的,网眼有核桃大,大老鼠钻不进去,但小老鼠能钻进去,不过,小老鼠不会对鸡们形成什么致命的伤害,只会跑到鸡圈的食槽里偷吃糠麸或菜蔬。
鸡们会追着小老鼠啄,追得小老鼠拼命逃出去,而鸡们却不能跟出去,只能在鸡圈里瞪着眼看着小老鼠逃走。
鸡们被圈得久了,就要放出来溜溜。
母亲打开鸡圈的门,鸡们不敢出来,或许因为生物的特性吧。被圈久了的生物,会在自己的内心形成一道圈,不能逾越。
但是,鸡们贼得很,试探了几回就跑出来了,竟然肆无忌惮,除了满院子拉屎,就是跑到灶间找吃的,被我驱赶之后,扑棱着两只翅膀飞起来,把灶间的草木灰弄得飞扬起来,扑腾得满屋子都是,还有一些飞进了我的嘴里,让我“呸呸”地吐了好几口。
鸡们顺着墙根找虫子吃,要是看到蚯蚓,就会毫不留情地吃掉。要是几只鸡同时看到蚯蚓,就会过跑去啄,争抢着蚯蚓,直到把蚯蚓撕碎,一只鸡吃一点。
鸡们把院子视为自己的领地,还会趁着没人的时候到屋子里觅食。
麦收的时候,我家的麦子堆在北屋里,鸡们放风的时候竟然跑到北屋的麦堆上吃起麦子来。只是吃麦子还是可以原谅的,但它们并不自觉,一边吃一边拉,拉到麦子上好几泡鸡屎。
我去驱赶它们,它们又故伎重演,在麦堆上扑扇翅膀,弄得麦子哗啦啦四散开来,就像天女散花,不对,应该是母鸡散花。
母鸡比较多,大公鸡只有一个。
大公鸡比较霸道,不但带领母鸡四处找吃的,而且还要骑到母鸡身上去,欺负母鸡。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大公鸡来了兴趣,就要欺负母鸡。
而我,最看不惯大公鸡的霸道,以为它真的在欺负母鸡,就拿着棍子上去驱赶。大公鸡还不愿意下来,我就拿着棍子打,棍棒之下,公鸡母鸡就散了,好像棒打鸳鸯散一样,但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公鸡和母鸡的私情,当然要一顿棍棒招呼过去了。
大公鸡似乎懂事了,只有我不在家的时候,它才敢欺负母鸡,要是我在家,它要是欺负母鸡,就得偷偷摸摸的,不敢放肆了。要是让我看见了,立刻就得扶危济困,仗义出手……
母鸡们见了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来,就会不由自主地在原地蹲下,让大公鸡骑上去。我痛恨那些母鸡,为什么那么顺从地让大公鸡欺负?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呀,自己没长着两条腿吗?
直到我摸母鸡屁眼,摸到鸡蛋之后,才知道母鸡为什么见到大公鸡要蹲下了。
母鸡经常在院子里野蛋,当然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野蛋。要是到了街上,或者到了地里随便下蛋,就叫野蛋了。只是在自己家里随便下蛋,不能算作野蛋,但只要我们不容易发现或者发现不了,就叫做野蛋了。
母鸡们会把鸡蛋下在猪圈里,下在柴草堆里,下在坚硬的水泥台子上,把鸡蛋都磕破了,还会下在炕头上。有一回,我醒来之后,发现炕头上居然卧着一只脸色发红的母鸡,歪着脖子看着我,还啄了几下我流的口水。
我伸手赶它走,它扑棱一下跳下炕头,加入了外屋几只悠闲散步的母鸡行列,还咯咯咯咯地叫了几声,那意思可能是在叙述炕头的奇妙经历吧。
我看到母鸡蹲伏的地方有一只白色的鸡蛋,伸手拿过来,还热乎着呢。
母亲知道后,就要在母鸡们脸红的时候逮住母鸡,伸手摸摸母鸡的屁眼,看里面有没有鸡蛋,要是鸡蛋正堵着屁股门儿呢,就要把母鸡圈起来,要是没有鸡蛋,就让它们继续散步。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逮住脸色发红的母鸡,伸手就摸母鸡的屁眼儿,却摸了一手的鸡屎。没有鸡蛋堵着屁股门儿,连个硬硬的蛋壳都没有。
母亲说,母鸡脸红了,可能是要和公鸡那啥了,并不一定要下鸡蛋了。
我似乎明白一点什么了,但还是不明白我摸不到母鸡肚子里鸡蛋的原因。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把母鸡们的屁眼都摸了一遍,天天摸,终于摸到了鸡蛋,硬硬的,还真的堵着屁股门儿呢!
摸了几天之后,我奇怪地发现,只要我靠近母鸡,母鸡就会自动蹲下,让我摸屁眼。难道母鸡把我当成了大公鸡?不可能,我这么大,大公鸡那么小……
或许母鸡受欺负惯了,也就习惯了,习惯了受欺负,就不会反抗了。
父亲对我说,你摸了母鸡屁眼儿要洗手,不然就会带了细菌!
我无所谓,尽管母亲给我准备了带着桂花味儿的香皂,还有郁美净的抹脸油儿,但我还是不洗手。冬天的时候,我的手背上都是黑皴,就像爬了两手背的黑蚂蚁。
秋天的时候,我们把带着皮儿的玉米棒子运到院子里,剥玉米棒子,剥得指甲根儿疼,手指肚疼。
而那些躲在玉米棒子里的大肉蛆,本以为可以躲在里面吃一辈子,但是遇到了我家的鸡们,就难逃厄运了。
鸡们会跳到玉米堆上,啄食玉米棒子里的大肉蛆,一啄一个准儿,就像青蛙吐出舌头粘住飞虫一般,脖子往前一伸,嘴巴一啄,一条大肉虫子就在它们嘴里挣扎了。有的大肉蛆似乎感到了生存危机,就从玉米棒子里爬了出来,满院子乱爬,这可给鸡们带来了福音,不用苦哈哈寻找了,只要在地上找,在墙根里找就行了,吃饱了就咯咯咯咯地叫,大公鸡还会在清晨打鸣儿,声音嘹亮,能传出一条街去。
鸡窝距离树木低矮的枝丫比较近,鸡们经常从鸡窝上飞到树上。夕阳落山的时候,红红的光照着一树的鸡们,很气派,但又分明有些滑稽。
或许,鸡们本来就是能飞的鸟,只不过被圈养之后,失去了树上栖息的本能。而我家的鸡们似乎返祖了,要到树上蹲着过夜。
在树上好的地方在于不怕老鼠,不怕黄鼠狼,而坏的地方在于乱拉屎,拉得树干上、树下都是鸡屎。
终于,父亲不能忍受了,让我拿着竹竿子把鸡们赶下来,剥夺了它们上树的权利。
鸡们与世无争,即便后来我家养了狗,那狗追着鸡满院子跑,它们也不会在意。
过年的时候,我们炖了两只不下蛋的母鸡。母鸡肉香,吃得我浑身冒汗。
乡亲们也都要宰杀几只鸡,留着过年吃。似乎这就是陆游写的“丰年留个足鸡豚”的淳朴风气吧。
现如今,故乡的鸡们还在,只不过吃饲料了,不吃虫子了,也不到院子里散步了,当然更不可能跑到树上去了。
城里不能养鸡,我住在城里,却想念起我的鸡们,想着要归隐田园,喂上一院子鸡,只为了自己吃鸡蛋,不失为一种田园牧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