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下午总是那么令人期待。吃过午饭早早来到学校,教室里鸭子吵塘,老师来上完一节课就放学了。校门口,学生四散而逃,一下子没了人影,好像都事先商量好了,一起隐没在学校周边的街头巷尾。对过供销社拐过角,低年级的同学排着队,你推我搡歪歪扭扭走着,前边,几个高年级同学聚在一起说着校长和那个漂亮女音乐老师的坏话,我也知道一些,因为供销社仓库的白铁皮门上就写着校长“××”音乐老师,“××”,让人半懂不懂,大概就是欺负的意思了。我不管这些,我从街北的巷子里走,也不去下面的河边走,沿着河边经常会捡到印着好看花纹的瓷片,也有捡到铜板铜钱发簪的,甚至还有其他精美的东西,我只捡过青瓷片,但寻宝的热情一直高涨。巷子里有几个同学书包扔在一边,架起腿斗鸡,气势汹汹,谁也不服谁,男孩子嘛,谁肯轻易服输,斗的不就是个倔强脾气和吹牛资本嘛。街北比我们村庄大多了,巷子纵横交错,四通八达,上次一个家伙追我,我跑进巷子三弯两绕就把他甩掉了,天时怎会干过地利。我知道哪条巷子是个死胡同,哪条巷子穿过一个院子有个后门,哪条窄窄的巷子走不了几步就豁然开朗,会遇着一片菜园,或是一两个草垛。我看到几个家伙没回去,坐在那条巷子后面的草垛下打牌,正杀的起劲,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叠皱巴巴的纸。平日里打纸板拍烟盒杀红眼也是为这一摞擦屁股纸,这一张张纸是我们的财富。今天我不想上富人榜,也不理他们,直往前跑,书包一起一落的拍打着屁股,我也不管。我要赶快回我们村庄。
过了榆木桥,就是我们村了,下午的阳光柔柔的,大人们都下田去了,孩子们还没到家,狗子们也趁家人不在疯跑到田地里撒欢处对象了。庄子里空荡荡的,平日里大人喊小孩哭鸡飞狗跳牛哞羊咩都没了。阳光铺满整个庄子,一丝杂质也没有,不像现在城市里的阳光满是世故和欲望,有时又那么轻浮,庄子里的阳光干净又纯粹。每家每户木板门上都挂着锁,木门饱经风霜的深红褐黄,像放久了的腊肉的颜色,满是岁月的味道,虽然闻不出,看着也暖暖的。阳光里有时嗖的一下冲过来一只什么虫子,会在我面前猛的绕一圈,像个侦察兵,对我一番上下打量,我不睬他,这时的庄子是属于我的。我从每户人家门口走过,一路把那些挂在门上的锁碰的当当响,有些锁是锁着的,好些没有锁,其实锁不锁都无所谓,两扇门的缝隙那么大,我想进去,一钻就进去了,屋子里的锅巴馒头干放哪里我也知道,不过我不进去,不是怕人家看见说闲话,人家是不会说的,也不是怕撞着内屋搁着的还散着桐油味的金花黑漆棺材,我知道哪些屋里的老人备了棺材。人老了要睡到棺材里干嘛,赤裸裸睡到土里不行吗?反正多年后都是一抔黄土,成为田野成为村庄的一部分。说不定多年后,你到我们村里来,脚下粘着的尘土就是曾经的我,你吃我们村里长出的麦子磨面做的白面馒头就有我的气息我的情感我的过往我的故事呢。但金棺却放着老人们的现世安稳和子孙的来时富贵。阳光下的芦柴帘上晒着人家的灶烧饼和米糕,我口袋里还有两条没吃的山芋干,什么也不想拿。别人屋里没有人在,我都不进屋里,这是父亲对我的教导也是我的习惯。
庄子里安静极了,我随意溜达,我觉得整个庄子都属于我的,属于我一个人的。阳光是我的,只要我愿意晒着;高大的榆树刺槐是我的,只要我愿意把那些郁郁葱葱的绿收入眼里或愿意直接直接爬上去;那些红得发紫的桑树果是属于我的,只要我愿意摘下来放进嘴里;清亮亮的河水也是我的,河码头石板下的石斑斑虎头鲨驼背虾也是我的,只要我愿意捉住它们;那些洞开的或挂着锁的院子是我的,院子里的冷暖悲欢和趣闻杂谈也是属于我的,只要我愿意打开其中的一扇门。空地上那一岭青砖也是我的,只要我愿意站上去,我不怕砖上的青苔打滑,也不怕砖缝里住着的黄鼠狼,我知道它现在正在砖洞里用黑豆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吓跑这位黄大仙,对妈妈说的乌嘴黄大仙是老祖宗变的,我现在也不信,大人总爱用夜里有马夷子河里有水鬼来唬小孩子,用屋里不能打伞不能吃鱼籽来哄小孩子,其实大人根本就不懂小孩子的世界,也不知道孩子更懂得田野四季和牛羊鱼虫的心思。爬上那堆木柴的红藤也是我的,一片片紫色的叶子牵着红色的藤似乎要占据整个木柴堆,挑逗着阳光,也挑逗着我,不过我现在不想薅下它。倒不是因为上次我看见一株红藤想扯下来给我家猪吃,结果红藤牵着一个马蜂窝,一群马蜂误解了我,以为我端它们的家,害的我眼睛肿得睁不开打了六针才好,我觉得那些龇牙咧嘴的干柴就应该有嫩旺旺的红藤覆着。柴堆上一条白花花的蛇皮也是我的,可我不敢保证明天还是不是属于我,不过肯定不属于它原先的主人了,于是赶紧把它扯下来,足有我的腿长,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它的主人嫌弃它了,把它蜕下来让它在阳光里风干。估计那个肥壮的身躯正盘在哪个地方慵懒地眯着这里,阳光晒得它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把那个蛇皮揉成一团,腻滑腻滑的,我用它搓搓手也搓搓脚板底,这样,我的手脚就毒气不浸了,这些是小孩子们都知道的秘密。
村庄后面的稻田嗖,一道声线往我直射而来,还没来得及偏一偏头,它就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定睛一看,是一只硕大的牛虻,一只骄傲的牛虻。要是这家伙叮上一口,至少被吸走半两血,疼上半天。生产队的几头牛一条腿上会一下扒着四五只,有时血沿着牛腿一直往下流,这些家伙吃饱了还不肯挪窝。每次看到,我心里都难过得不得了,我看不得牛们看向我的眼巴巴的眼神,何况,我们生产队的牛怕过谁?邻队的牛看到它们撒腿就跑;犁田拉耙,个个力大无穷。坐在牛背上晃悠晃悠,看落日滚滚西沉,远处砖窑上的白烟袅袅飘散,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画面。我也忘不了它们驼我过河时让我骑在牛脖子上的小心翼翼,忘不了当我拿一把嫩草喂它们时,那大舌头卷在我手掌上痒酥酥的感觉,更忘不了我给它拍牛虻时,它回头望我的那一汪深情。我一次能在牛们的腿上拍死二三十只,不过,这些牛虻倒是钓鱼虾的好饵料,看到牛虻我都有拍死它的愿望。这只牛虻飞得太快,在劫欲逃,我追着它,几步来到庄台墩子上,庄台墩子上一棵大槐树浓荫盖地,树下是我们斗鸡砸钱跳格子的游戏场,现在成了鸡子们的休闲区。在树荫下我笑了,骄傲的青色牛虻居然被一只大公鸡啄住了,这只红羽黑尾大公鸡全身泛着金光,矫首阔步,气宇轩昂,一嘴咬着牛虻,居然还能咯咯叫唤着,它的骄傲胜过牛虻几千倍。它一边啄着牛虻咯咯叫着,一边拿它健壮的爪子装着刨地,刨着刨着歪到了一只芦花母鸡身边,把那只骄傲的牛虻放在了母鸡面前,芦花母鸡咯咯两声一啄吃了。红羽大公鸡的绅士风度把我看呆了,让我觉得我太过小气,和女孩子为课桌越界一点点斤斤计较,也曾学她用笔尖戳过她的膀弯,想想真是不好意思。可接下来,这只大公鸡突然跳到芦花身上,啄着芦花的冠子把它压在身下,就跟我们打架时把对手压在身下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一样。由大欺小,何谈绅士,倒是个会““××”的家伙。更过分的是这只红羽公鸡居然又““××”了另一只小麻鸡,我飞起一脚把它踢走,可那些鸡子们一点也不惊讶,有的在打自己的盹,有的在树根下的尘土里洗泥土浴。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拔腿往家跑去,赶回家才是我最着急的事。
一到家我就甩下书包,拼了吃奶的劲把一扇大门的一侧从门窝子里挪出来,一闪身溜进去,看到地上躺着的厚厚的报纸,我觉得我克制很多欲望一路跑回家是值得的,一个星期的漫长等待也是值得的,很多时候跑回家看到地上只有人民日报或新华日报的失望也是值得的。我小心装上门,夹紧报纸一路小跑,来到东边打谷场的草堆前坐下,翻开人民日报,一份《采风》静静躺在里边,有时是一份《乡土》,也有时甚至两份都在里边,但那种惊喜会让人激动得魂不守舍,我怕这种过头的幸福要用后面什么都没有的日子去换,因而从不奢望。幸福不就是细水长流想要的一直都在嘛,那种一夜暴富一脚上天一朝成名一劳永逸肯定不是幸福,倒也许是个灾祸。我那时虽然不太懂,但有一份《采风》或《乡土》我就心满意足了。打谷场上安静极了,草堆巷子里只有清风的声音和麦草清香,我把乡土或采风上的文字一个一个吮进嘴里,用舌头一个个轻轻触碰,细细咀嚼,细细品尝,好让味蕾的盛宴绽放的更加充实饱满。如同一个只咽草根烂叶的饥民吃上了白面馒头,衣不遮体的苦娃穿上了崭新的的确良,被人忽略的穷小子尝到了爱情的滋味,这一份份《乡土》或《采风》让我幼年贫瘠的精神世界变得生动丰富起来,打开了我狭窄逼仄的生活空间,让我看到更远的远方。我的大脑被这一个个活泼跳动的文字填满,不再空洞不再呆滞不再冷漠不再粗糙。这时,我觉得整个村庄、整片田野、轻风鸟鸣、流云霞彩、天和地真的都属于我了。
晒够了阳光吹够了微风,舍不得多看,我收好人民日报,把采风乡土夹在腋下,生怕被风吹走。在家门前想象着邮递员的样子把人民日报从门缝扔到堂屋的地上,等爸爸回来捡起来读给他听。觉得没有蛛丝马迹后,将乡土采风放在南屋我床铺的席子下面,再将毯子抹平。然后,看看蓝里开始泛红的天,看看闲步的鸡子们,在猪圈旁挎起竹篮,狠狠捅了猪一棍子,美美的去田地里割猪草去了。
门前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