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炊烟#作者：苏银东

小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养鸡。每天临近天亮时分，声声鸡鸣，或远远近近、或高高低低、或长长短短，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尽情传唱。鸡鸣声声，是乡村最熟悉、最动情的记忆之一。

在我家厦子靠近外窗台的旮旯里，爹搭了一个鸡窝儿。朝向天井一边留有一个窝门儿，鸡窝儿内横着固定了五六根木棍，便是鸡的“床铺”了，每晚上鸡们都要或站或卧在木棍上睡觉。每天天一擦黑，娘便忙着去堵鸡窝门儿。她用的是一块长约半米、宽不超一拃的木板儿，娘叫它“挡鸡板子”。鸡窝儿顶子上，用土坯搭了三个并排的格子，好像宋家庄供销社柜台里摆东西的货架子，格子间铺了软软滑滑的麦秸，那就是预备给鸡趴窝下蛋的地方。

每天早晨天不亮撒鸡，晚上临睡前堵鸡，成了娘每日雷打不动要干的事儿。娘乐此不疲，十分上心地饲养伺候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鸡们。那些鸡给娘的日常生活带来了不少快乐，娘撒一把粮食在院子里，鸡们立即跑过来抢食，看着抢食的鸡们，娘满脸堆笑。鸡也是娘主要的收入来源。一个个肥硕的鸡屁股，简直可称得上是娘的“小钱袋”。她将那些大小不一、皮色各异的鸡蛋，统统积攒起来放在囤子里，卖给来村上收鸡蛋的。鸡蛋换成钱，家里针头线脑、洋火、煤油，我的作业本铅笔啥的，就都有了着落。

最多的时候，我家养了大的小的公的母的几十只鸡。那只大红公鸡，是我家鸡族的“头领”。那只公鸡漂亮极了，我们小学语文课本上有一篇课文，恰到好处地赞美了一只公鸡，简直就是我家那只公鸡的真实写照呢：

公鸡公鸡真美丽，

大红冠子花外衣。

油亮脖子金黄脚，

要比漂亮我第一。

小毛孩子睡觉死，我和妹妹们正沉浸在梦乡之中。“咯咯呃，咯咯呃……”，听到鸡窝儿里鸡叫头遍了，我翻了翻身儿，连蒙眬睡眼也没有睁开呢，又沉沉睡去了。迷迷糊糊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家的鸡们再次鸣叫起来，先是那只大公鸡引吭高歌——“咯咯呃……咯咯呃……”，紧跟其后，远远近近别人家的公鸡也群起鸣之，遥相呼应着，此起彼伏，在蒙蒙亮的大清早传得好远好远。

鸡叫两遍了，娘开始摸索着起炕，收拾房间，准备做饭。扫地的“唰唰”声，切菜的“杀杀”声，以及往铁锅里舀水的“哗啦哗啦”声，在低矮的屋子里回响着。娘早起收拾家务的声响，又成了我们姐弟几个最好的催眠曲。

鸡叫过三遍，纸糊的窗户棂子上开始隐隐发白透亮，天这就要亮了。娘跑到厦子里将鸡窝儿门打开，被关了一宿的鸡们叫唤着，“扑棱，扑棱”，争先恐后地跑到院子里，伸腰抻脖，抖搂着翅子撒欢儿。那只大红公鸡“呼”地跳上高高的柴火垛，迎着初升的朝霞，有节奏地“咯咯呃，咯咯呃”地叫唤起来。看到“头领”这么高兴，母鸡们小鸡们个个群情亢奋，或叫着，或飞着，或使劲扑闪着翅膀。院子里又开始了一天的热闹。

季节不同，鸡叫的遍数也不一样，家乡有“春三秋四冬八遍”之说。春天鸡叫三遍，秋天叫四遍，到了冬天寒夜漫漫，鸡往往叫上七八遍，天才微微发亮。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打小我熟知这些关于鸡叫的常识。上学后，当我看到《半夜鸡叫》这篇课文题目时，立时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带着疑惑我迫不及待地读起来，读着读着才知道原来半夜学鸡叫的是恶霸地主周扒皮。

春回大地，天渐渐暖和起来。母鸡们的“蛋窝”渐渐开了，随后开始陆陆续续下蛋。每次放学回家，总能见到几只鸡安静地躺在鸡窝里，认认真真在下蛋。娘说，看到母鸡趴在窝里，千万不要大吵大闹，以免打扰它下蛋。“咯咯哒，咯咯哒”，下了蛋的母鸡依然不挪窝，在窝里使劲叫唤着，炫耀着，一遍又一遍。听到鸡叫，我抢在娘前头，小跑到窝边，急急忙忙小心翼翼地把那只鸡蛋抓在手里，那鸡蛋白里透着淡青色，热乎乎尚带着余温……每年春上，每只母鸡下的第一个蛋，娘总是擦了灶火门上的黑灰，用手指抿着在鸡蛋壳上画一个小小的“十”字，娘说权当做个记号。至于为啥要做这样一个可爱的记号，我一直没有问娘，娘也始终没有主动说过。春天，我家专门放鸡蛋的那个小草囤里，总夹杂着七八个画了“十”字的鸡蛋。我特别喜欢那几个鸡蛋，那些鸡蛋像扮上脸子的小丑，真的有些可爱。

到了夏天，晴朗的阳光下，大公鸡带领一群鸡在院子里踱步觅食。三五只母鸡“咕咕咕”叫着，用爪子刨开土堆、草屑，寻找着啄食着。花花绿绿的小鸡们，都是那只芦花鸡孵出来的，圆溜溜一团儿，欢蹦乱跳，一步不落跟在母鸡身后，“叽叽，叽叽”拥着叫着，声音稚嫩，样子可爱。它们时刻簇拥着母鸡，寸步不离，有了母亲的庇护，它们什么也不怕，就像一大帮儿女们亲密围绕在妈妈身边。母鸡小鸡们营造的那温馨幸福的一幕，令人难忘。

鸡鸣声声，是原始质朴的乡村独有的风景。陪伴着声声鸡鸣长大的我们，有时甚至感到那鸡鸣有些嘈杂扰人，盼望着何时才能离开家乡图个耳根清净。刚刚离开家乡离开鸡鸣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缺少了什么。当有一天，彻底听不到那清脆的鸡鸣声了，失落感忽然一下子涌上心头，反而怀念起过去的鸡鸣声声，一次次沉湎于过去的旧时光——美妙难忘的旧时光里，鸡鸣声声来……

何时，再闻鸡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