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公鸡 >> 公鸡前景 >> 我魂牵梦萦的故乡泥河镇啊,您终于从喊打喊
文|胡宏发
引子
有人做了官,前呼后拥,回乡省亲,虽不如贾妃省亲红楼那般排场、繁华,倒也觉得光宗耀祖,与相陪者弹冠相庆。他说,家乡造就了他。
有人混得窘迫,提起家乡,总有点“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的感觉,像贾府焦大并不喜欢林妹妹那样。即便是“有钱无钱,回家过年”迫于聊赖,也是夜归朝去。他说,家乡养不了他。
还有一些人,口头上“常回家看看”,那是应景,说给别人听的,不然这些人为什么已把他乡当故乡?
(我呢,先听一听)俄国伟大的思想家赫尔岑说的一段话:“充分地理解过去——我们可以弄清楚现状,深刻认识过去意义——我们可以揭示未来的意义,向后看——就是向前进。”
汽车在庐江城南一个镇子停下。镇子两侧沿着一条名为黄泥河而延伸,呈现眼前的是曲曲折折的河西老街,泥河大桥、小桥、中街、小街,这就是我的故乡---泥河镇。
文革时,还在读书的我,每次回家总是从东方大岺进入泥河镇。站在大岺上,映入眼帘是座落于小街上我家祖屋——斑白的墙壁,青色小瓦。而急于要看的是那房顶的烟囱,每当日落看到别人家炊烟袅袅,总是注目我家烟囱,如果没有炊烟,必知家中已经断炊,因为父亲被诬陷成“反革命”后,家中断炊的事是常有的。有无炊烟成为家中吉凶的标志。如同当年抗日时期,看到村外山头草人倒下,必知日本鬼子进村了。
如今的老屋,风雨侵蚀,破败凋零了。老屋里走出五代人,前两代已经过世,后三代已经分门立户,离开老屋。
老屋静静地躺在那里,诉说着百年的沧桑。昔日青石铺面的街心石板路虽已被如今的水泥路代替,然而,童年的青石板路,勾起我多少往事。
母亲背着病得快死的孩子含泪送往河西小诊所;母亲望着孩子个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无奈地从大食堂端回清汤寡水;母亲每天总是带着孩子们到野外摘挖野菜……长长的青石板,拖着母亲蹒跚的身影。
父亲从这条青石板路上,戴着大红花走向抗美援朝战场,至今仿佛还听到咚咚的脚步声。
母亲告诉我,她的舅舅杨义杨烈士,二十八岁那年,因叛徒出卖,被国民党特务抓捕,穿着青布大褂,也是从这条青石板路上,昂扬阔步,被押往庐江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泥河镇始于明朝,距今已有五百年历史,是沿江平原上一座丰腴古镇,长长的泥河水哺育着两岸勤劳、朴实的人民。人民最希望的是安居乐业,享受太平。然而事与愿违,一个个厄运,像暴风骤雨般突如其来降临在泥河镇人民的头上,一个个悲惨的故事在泥河镇上演。
那是一个燥热的傍晚,乌云遮去了西边的夕阳,镇机械厂门前,聚集着一群人,他们各自手持大锤、斧头、铁棒、镐、锹……古往今来“十八般兵器”悉数到场。在领头的鼓动下,个个神情激昂。原来这些人是要去砸镇南神屯子庙,说是“破除迷信”。
神屯古庙,座落于泥河镇南,背靠大泊水塘,南朝百亩良田,东西两侧村舍围合,两进两出殿宇被庭院错落隔开,总共二十多间屋宇皆是青砖小瓦。爬山虎覆盖的院墙将整个庙宇怀抱其中,使得庙宇幽静、典雅。庙内供奉菩萨千尊,有僧尼数人。常年灯火通明,钟磬悠扬。外地香客来往不绝。
这座古庙是泥河镇信男信女拜佛祈福之圣地,也是逢年过节居民游览之圣地。此时,灭顶之灾一步步逼近古庙。
一种歪理邪说观念,长期灌输在人们的大脑中,被毒化了的灵魂产生出来的破坏力是无法抗拒的。
一声令下,这群人疯狂地冲击神屯庙,三斧两锤破门而入。两排大殿内,泥菩萨、木菩萨、石菩萨突遭锤打斧削,泥胎尽散,幔布遍地,一时庙内烟雾弥漫。各种声响夹杂着人们酒醉般的呐喊声,惊天动地。甚有无赖之徒,扒开木质捉怪菩萨衣衫,窥其……
一千多年前,唐朝王仁则大战少林寺镜头在神屯庙重演。然而神屯庙僧尼手无缚鸡之力,眼疾的和尚越墙而走,无法逃脱的僧尼坐以待毙。没有当年的“十三棍僧”,只有僧尼伏地而恸。
人们的信仰遭殃,人类文明沦丧,灵山佛祖也没有办法,千万遍阿弥陀佛,也挽救不了庙内菩萨被毁。神屯古庙被毁也是各地毁庙事件的缩影,毁掉人们手制的偶像,让新的偶像出现。
一觉醒来,泥河镇居民得知神屯庙被毁噩耗,连忙起来,已成灰粉的菩萨泥胎,早已淹没大泊塘内。
人们无力地掩面而哭。
听说神屯庙被毁,孩提的我是几顿不愿吃饭,扯着母亲的衣角要去庙里找和尚、尼姑,我多么想他们。那时每每放学或是假期,总是跟小伙伴一起往庙里玩。庙里的和尚、尼姑可亲近呢!他们墨守佛家戒规,见人阿弥陀佛,青灯黄卷,心如止水。绝不是妙玉那类现代版的假道姑,假僧人,出现在现在各处庙宇之内。
神屯庙里长老见我们到来,合掌相迎。连那成精的庙里大公鸡也是咯咯打鸣,围着孩子们团团转。来到大殿长老给我们讲述各尊菩萨的法号,神力;讲那美髯关公挎大刀的威武。每次见到大肚弥勒佛笑嘻嘻的坐像,我那时几乎每晚都梦见他。
观赏完大殿,带我们去休息、喝茶、吃斋贡。小时美好的时光很多都打发在神屯庙里。现在僧尼已逃散,心里十分难过。母亲安慰我,不要难过,总有一天,他们是要回来的。
昨晚奶奶把那天逃难的尼姑平安送走,过几天都会回来的。我又天天做梦,见到那些长老,后面跟着大肚弥勒佛,当拉着他们手时,我却站在家里的床边。然而一直到长大,也没有再见到那庙里的长老,也许这些僧尼早已去灵山向如来诉苦去了。
错误的路线,给社会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导致无政府主义思潮的泛滥,社会风气、人文道德受到毒化,让人们再次看到中世纪的黑暗。泥河镇这样的一个小镇也不例外。
泥河镇是清咸丰朝浙广提督吴长庆——人称吴大帅的家乡,吴大帅曾统兵平定朝鲜内乱,战功卓著。死后葬于泥河镇沙岗。他的墓葬就是在“破除迷信”这一口号下,第一次被破坏(以后多次被盗本文不述),乌龟驼石碑被推倒,墓内文物被掏空。现场当戏台,观众人流如织,竟无人制止盗抢。
那些被政治空气毒化的人,早已数典忘祖,大把大把地从墓地拿回绫罗绸缎。而这些丝织物一见空气就风化。于是这些随葬品又被胡乱地甩在河西街道上,令人心痛。我小时候目睹这些东西时,总是躲在母亲背后,却看见母亲用衣角檫眼泪。战功却换不来一块安静之地。
也确在此时,更为惨不忍睹的一幕出现在泥河镇附近的山头。
镇东的大岺,乌家巷,靠近砖桥的夏油坊,有坟的山头,一座座的新坟、旧墓全被人掘开。扒坟掘墓者竟敢光天化日下行事,正因无人制止,更加助长了他们贪婪歹毒心底。他们盗取的是一付付棺木,几块烂板,因为那些坟冢都是平民百姓立的,并无随葬品。被掘过的墓地到处是暴露的尸骸,有的尸体并未腐烂。
母亲得知太婆婆冢基被毁,亲自捡骨收殓,将太婆婆入土。
同时机械厂门前的小河沟,收购来的棺木烂板漂浮得像小山头,过不了几天,泡在那里的棺木烂板将被再次加工,做成各种用具,其中还包括锅盖等炊具。这场扒坟掘墓时间之长,令人悚然,也预示着人鬼之间就近在咫尺,饿死人年代已经来临。
幸好锅盖是用不上了,因为那时家家烧饭的铁锅统统被强行交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夺去的铁锅投进丁家嘴竖起的炼铁炉里,那儿火焰日夜升腾,说是炼钢,倒不如说,炼丹制汞去奉献老佛爷。家家无炊烟,人人吃食堂,进入“共-产.主义”“享太平”了。
那几年,泥河镇方圆百里,并无大灾,天是蓝的,地是绿的,泥河水从未断流。然而谁家老小不是饥肠辘辘,家家有浮肿病人,坐以待毙,家家都有饿死人。
幼小的我们兄弟几个,每天总是跟随母亲挖野菜。母亲半夜就起床,偷着用破瓦罐煮野菜给我们吃。然后带我们出门,在山头挖野菜偶然发现尸体。我们几个抱头哭成一团,母亲用身体护着我们,总说,没事,甭害怕。世上只有妈妈好,真是一点也不假。母亲生下儿女一条命,宁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也要保住儿女的一条命,这就是世界上最宝贵的母爱。
夏天来临,兄弟几个整天泡在水里,那不是享受泥河优美的河滩胜景,赤条条暴露于烈日之下,那也不是享受今天人们所说的阳光浴,那是在深水里找河蚌,浅滩边摸螺蛳,用捕获的这些宝贝充饥活命。丁家嘴河滩留下我们童年深深的脚印,小桥河里险遭溺水的挣扎,大桥洞里偶有龙宫探宝的游戏。
母亲尽管能干,带着孩子们与死神周旋,然而野菜和食堂里打来的清水,挽救不了弱者的生命,最小的妹妹白天无人照料,二岁时整天整天用带子系在椅子上,以防跌倒,饿病时已咽不下野菜。
一天早晨,那略带体温的尸体,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全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因为小妹妹临死之前,还张嘴要吃呢!
有人说,这是天灾人祸,七分天灾,三分人祸。历史是一把手术刀,它将拨开重重迷雾,会把那些颠倒的东西还原为历史的真实。孔子曰:苛政猛于虎。血的教训值得人们深思啊!
食堂解散,人们盼望已久的锅碗盆碟回归到各家灶台,结束了一些人家“原始山顶洞人”的生活。这时的政府,干得最紧要的事,一是帮百姓买锅,二是急调黄豆给浮肿病人吃。
丁家嘴的炼铁炉一夜之间熄灭了火焰,像坟冢般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泥河镇街道似乎变宽了,三三二二的农民拿出口中省出的一点农产品,在集市上偷偷的卖着,换取孩子哭要的书包和家里的生活必需品。
多年停顿的三、六、九日集市出现了:大桥上、河东、河西铺面和小摊已经摆出物品,虽不是很丰富,但也能供居民选购。遭受苦难的泥河镇人民,逢人便说,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有人饿死,有人胀死。怎么回事?去问一问神屯村民,村民说,食堂解散那天,一户村民,用平时积攒的饭票打回了二斤半米饭,一顿噎下,饭后不一会,米饭膨胀蹭破肠子而亡。
此后还接连传出饿人吃饭胀死的事。于是有人急呼,饿人不能先吃干饭,只能喝稀饭。皇天后土,人们只求温饱,别无他求。历史应该记住,这是泥河镇短暂的繁荣,这段岁月应该是六四年春到六五年夏。
记得那时,母亲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她说,夏季泥河发了场大水,水退鱼拥,捞上来的鱼可肥呢!母亲带我们上街,买了一条大青鱼,我们那儿方言叫青混子。母亲高兴地对我说,晚上全家摆个青混宴,吃完这顿宴,明天全家送你去上高中。那是我最快乐的一天,感谢母亲艰难困苦中,把我送进高中学府……
我徘徊于泥河大桥,当时这座桥是镇东与镇西唯一通道。凡到泥河镇必走泥河大桥,大桥是咽喉要道。五乡八区人们都熟悉泥河大桥。这座五百年前兴建的石拱桥,通体青石,无辅料,石与石之间并无缝隙,滴水不漏,浑然一体。桥长50米,宽10米,单孔。桥面连接河西河东街道。桥两侧建成南北两处石梳,因形状像梳而得名。石梳直插河心,水涨时挡洪水,水落时稳固桥体。
古桥几百年来历经战火,然而欲摧弥坚,凌驾于泥河之上,岿然不动,她是泥河镇人民坚强意志的化身。
听着桥底水浪冲击发出的击罄、击鼓之声,我的思绪一下子进入一百五十多年前,发生在泥河镇悲怆的一幕。泥河镇老人告诉我,那是清朝闹“长毛”年代。一次驻扎白山镇“长毛”军队,欲途径泥河镇去攻打安庆清军。
“长毛”要来泥河镇,弄得全镇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忽有人打听到“长毛”头裹红布头巾,专杀清妖,不杀百姓。于是居民一传十,十传百,为迎合“长毛”,大街小巷,人们买来红布,或裹头上,或佩臂上,以便让“长毛”识别,保住性命。
一时布店红布告罄,真是洛阳纸贵,布店老板欣喜过望。无钱购买或是买不到红布的居民,早已逃遁山林,以避灾祸。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长毛”首领一看全街道百姓头裹红布,臂挽红巾,且显战战兢兢之态,以为是诈;再看远处大岺上逃难人头攒动,首领更加狐疑。于是一声令下,尽杀着红布者。可怜泥河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古镇遭受灭顶之灾。
死者大部分抛入泥河,一部分投入深井。以至于百年后,泥河镇居民不饮井水,大旱之年也如此。一时间,泥河镇变人间地狱,屠杀者舔着带血的大刀,露出狰狞的面目。
逃遁山林不着红布者,毫发无损,捡回性命。
从此泥河桥洞水,虽遭百年干旱也从未干涸,老人说,那是屈死者的眼泪。据说,五八年泥河遭受大旱,有好事者安好水车,发狠车干桥洞水。十天过后,水仍然喷涌,第十二天,天突降暴雨,洪水漫过桥梳。后人感叹,此为神桥洞。
很小时,听老人讲述这个故事,总是疑窦众生。长大学了历史课本才明白一些,那些被称作“长毛”者,就是险些推翻大清而定都南京的“太平军”。
号称带领天下百姓享“太平”的农民起义队伍,为何对无故的百姓痛下杀手?是自己人杀自己人?历史学家走进死胡同。然而“长毛”们“暮饱千头羊……夜夜迎新娘”的丑恶行径以及立都南京后顷刻覆灭作了最好的注释。
此时,我站在大桥上,沉思良久,桥洞的击水声越来越响,猛然似乎听到大桥斜对面一排排房子内外,传出的“造反声”,连同一个屈死的呻吟。当年,那些刺耳的声音如惊雷在镇上炸响。那排房子就是我的母校——泥河中学。
历史惊人相似的一幕在这里发生了。泥河中学进入一个疯狂的年代,一群群被强大力量鼓噪起来的所谓“造反派”,臂缠一块红布,同当年“长毛”头缠红布无异,手拿的不是长矛,而是一个个红本子,说红本子是锐利的武器,冲进静谧做学问的课堂。
抓走给学生上课的老师,给戴上高帽子游街,那帽子比当年“打土豪、分田地”给地主、土豪戴的帽子还高。罚跪、侮辱、殴打,教师斯文扫地。秦始皇焚书坑儒现代版出现。孔老夫子再世,也会怒而触泰山而亡。
泥河中学一位老师,名叫余化源,多么优秀的一位数学老师,终因受不住打击、迫害,在一个深夜自杀而亡。临死前还在墙上写出五个大字:“***万岁”,以表心迹。
一位数学老师倒下了,可他至死也不明白,是谁害死了他?他也不知道,全天下有多少像他这样的无辜教师,甚至教授、文化人,曾为共和国付出心血的一代精英,一夜之间被夺走生命。还有后来更可怕的“兔死狗烹”结局,更是余老师所想不到的。
这就是当年“长毛”杀死无辜泥河镇百姓,在各地不断上演。据军史记载,红军时代,一支红军队伍在错误指导下,要灭掉另一支红军队伍,当年,一个领导者站出来高呼:“哪有红军杀红军的!”,制止了一场血腥自残。
而这场血腥杀戮、自残,为什么无法制止。浩劫跨度如此漫长?该问问历史学家们,历史学家们至今很难启齿。
我想问一问捏土造人者女娲,你用五彩神石补天之后,就没有想到人间这场浩劫吗?女娲无语。再问脚下流淌的黄泥河,河水呜咽。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
睡在小弟家宽敞的大床上,辗转反侧,天蒙蒙亮,推开南窗,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灯火辉煌的景象,一幢幢住宅楼,在晨光和灯光映照下,仙境一般,璀璨夺目。
小弟指着窗外东南那片楼房告诉我,这是建成的泥河镇工业园,已经对外招商引资,不久将商贾云集。他还告诉我,眼前占地五平方公里的泥河镇新街,配套工程已经完成,大部分老街居民已搬入新居。泥河镇老街将打造成为旅游的历史文化古镇。
哦!我日夜梦想的故乡——泥河镇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