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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一封她生不如死
第二封命运的屋子
第三封无须穿越时空的介入
第四封女人,就有一样好
第五封男人的胃
第六封老爷子
第七封诺米骨牌
第八封回不去的“正常”
第九封疯狂的心
第十封都是我的
第十一封容身之处
第十二封还乡需断肠
第十三封最后一次
第十四封杏花繁
第十五封《燕我弟兄》
第一封她生不如死
亲爱的棣棠先生:
她如今生不如死。
再提醒一次,请务必按照信封上标注的顺序来读。这些信,断断续续,前后历时两个多月,人在逆旅的劳尘,路在何方的忧思,都可能让我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还请见谅。
这真是个伟大的时代。你在江南,我奔漠北。写这些信的时候,我在远离故乡的千里又千里之外。迅捷的高铁让我像轻风,掠过各地的山川与溪谷,高楼和人流。当然,这是个忽视一切的时代,谁——包括你,棣棠先生——会注意邮戳呢?邮戳似乎是旧时代的东西了。
棣棠先生,你很久都没收到这种手写的书信了吧?已经从字迹开始判断我的性别、性格了吧?书信,旧时代的衣香鬓影,早已气息奄存。估计棣棠先生存有不少书信吧?是你推荐的茨威格那本《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给了我启发,用这种古老的方式跟你联系。比起电子邮件、电话这些瞬息千里的科技手段,这老朽的书信竟意外地安全,从容,可以让我斟词酌句,娓娓道来。没有人会注意我这样一个泯然众人的小人物。
她是生不如死了。不能说她毁在我手里。所以,现在的我,跟你堂哥不一样,不是天涯末路的亡命,不是惊弓之鸟的逃窜。我想彻底摆脱那个时代的味道。跟她一起的那段日子,我自觉沾染了很多不好的气息,我得让旅途的仆仆风尘,把它掩盖掉。我想改头换面,从家乡那个在时代洪流中落寞慵懒的小镇逃出。漂泊异乡的孤寂苦辛或能让我反求诸己,乃至踔厉奋发。
我是谁?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啊!是的,对棣棠先生来说,我是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时代。你我从未谋面。我也不认识你,但我熟悉你笔下描述的世界。对,我是你许多读者中的一员。虽然,你已经两年多不再更新你的文章了。说实话,我有些担心。
她是谁?
她是跟你有点血缘关系的人,目前我只能这么界定她的身份。
今天到此为止吧,我兴奋得心脏砰砰跳,我需要出去散散心,平静一下。
一个陌生的女人
第二封命运的屋子
棣棠先生:
恕我直言,我不喜欢你那句“对她,我更像看待一个文学作品中的人。所以,她的所作所为,出自天性也好,源于生存需要也罢,我以为都可以接受。”
你有什么资格去原谅呢?
我疾言厉色如是,是因为我确知了她更多的罪恶。你悲天悯人,或许你有你的高度和境界。我快意恩仇,则是我的决意和人生
去年秋忙时节,一个熟人给我的电话,问我是否愿意去照看一个摔断腿的病人。说是照看,也不过是每周去三次,每次按摩一到两个小时。他极力撺掇我,说病人是个老嫲嫲,不缺钱,而我是个女的,照顾起来方便,每次骑电动车来回镇上,也不过半小时。
我就答应了。当然,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那里竟会是你长大的村子,不知道是她。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到,熟人领着去了病人家。进屋,他说了句:“表姐,小付来了。家里忙,我先走了。”
屋里光线不是很明亮,我看到那个老嬷嬷花白的头发,风吹日晒的黑脸,深浅纵横的皱纹,跟其他农村老太太没啥区别。她左腿伸出被子外,打着厚厚的石膏,躺那里侧头看着我,眉头锁着,脸上有股焦躁的怨气,久不活动的人都有这种神色。我是熟悉的。
我给她按摩完,又扎了针,随便聊着,问她腿怎么断的。
“唉,放羊来着,背了个袋子,踩滑了,从一个地堑上摔下来了!年纪大喽,上哪有点儿好才流!”她说话气喘,难怪,她太胖了,像个装满了粮食的粗麻袋。
这天就随便聊了些无关紧要的。
从她家出来,我才注意到村子里大街上空荡荡的,白花花的日光照在屋顶和街道上,村子里静悄悄的。就算是秋收季节,这安静里也带着一种死寂。尤其是她家右边,跟她家一街之隔的那家院子里,树木森森,那股阴凉的气息似乎都蔓延到了阳光下的街道上。这家不仅久无人住,而且无人打理了。
跟前后左右比起来,这幢房屋和院落,分外荒凉,而且让人心生一种无名的恐惧。荒落的破屋都这样,令人不由自主地害怕。我赶紧骑上电动车跑了。
谁想得到呢?这一街之隔不过三五米的屋子,就是她的命运?而我,似乎一脚就跨了过去,走进别人的命运里。我是谁啊?我想干什么啊?鬼使神差吧,我只能这么解释。
谢谢你推荐的爱伦坡的《厄舍古屋的倒塌》。不知世间可有第二人,仔细读完了你推荐的每一本书?
三天后我再来的时候,自然就谈到了那所荒凉阴森的房屋。
“没人住了吧?看着怪吓人的。”
她捋了捋额头的白发:“那是俺侄儿的屋,俺爷和俺大哥也住着来。”
“都搬城里去了?”农村里的空房子越来越多了,这个我知道。
她撇撇嘴:“都死净了!”
我吃了一惊:“看你这样,你侄子年纪还不算大吧?出事死了?”
“谁知道死哪里去了。公安局可还在抓他!”她咳了一阵,喘得厉害,“小付,你给我倒杯子水喝,我嗓子都冒烟了。俺家里那个老死熊,天还没明就上地里干活去了,就没给我口水喝……”
她只顾喝水,完全没注意到我的表情。
棣棠先生,只有你能猜得出,当时我在想什么,我的脑子在搜索什么。可是,我很快从震惊中镇静下来。从这一刻起,我成了福尔摩斯,我必须冷静沉着。
我必须知道更多,才能确定是“她”,是“他们”,还有,是“你”。
我想引诱猎物上钩,但我不能太心急。你说过的,“想不被她咬一口,那你需要在任何时候都比她更强大”。
那天离开的时候,我特地仔细打量了那个院落。大门紧锁,正午的秋阳照着大门和门口的台阶,似乎主人只是出门干活去了。
你笔下最后一次踏入那院子的时候,悲哀无限,也毛发森立了吧?你是不是也想起了厄舍古屋?
“除非堂哥回来,否则我再不会踏入一步了!”你说。
“人非物亦非。我拿出相机,镜头里的杏树枣树,背靠寥落的石墙,头顶瓦蓝的晴天,在寒风里,枝枝干干浩荡地响着,太古般永恒孤寂。”
棣棠先生,最后一句令我落泪,那仿佛是人类共同的命运。一个人走过他此生的命运后,陪伴过他生长的树木上,会继续发出他的音声吗?那些树,会不会悄悄地留下了他灵魂的一部分?还是,他离乡漂泊的时候,他的心灵安寄在了院中的树上?
我想起了我家院子东南角的那棵虬曲的老杏。暮色四合的时候,公鸡母鸡就蹲在粗大的树枝上打盹了……
小付
第三封无须穿越时空的介入
棣棠先生:
那天回去之后我把你所有的文章都翻了出来,读,读,读。我完全是个侦探了。我胸有成竹。接下来,我只需要去一一证实。我不怕她,在心理上我居高临下,掌控一切。当然,我小心翼翼。我可不想让她咬到。
现在我跟她相当熟络了。今天她夸我的手艺。我顺势说:“大娘,你觉得得劲儿就好。等你好了,不用我来按摩下针了,我走庄串乡的,也来看看你,给你按几下。”
“要不是秋收忙,庄户人家谁花这个钱?叫家里那个老熊给我捏把捏把就行了……你也别见生,以后来了过来坐坐,拉拉呱,喝口水。你结婚了吧?”
我说没有,她问我多大了。
“三十二。”我倒没撒谎。
这回轮到她吃惊了,我甚至能看出她眼里的疑问和那丝鄙夷。我见惯了。
“你爷娘不急得慌?”
“我不急他们急什么?”
“你是找不着个看对眼的?”
“我不想生孩子。一个人过,清净。”
这些答对,我已重复过无数次,跟程序设定的一般,没有丝毫情绪的波澜。忽然,我心中一动,抛出了我的诱饵。这诱饵不是我事先想好的,可是它来得如此迅捷顺畅。
“我爸爸妈妈也不是不急,他们是顾不上我。我还有个哥哥,快四十了,还没找着个对象,我爸妈都去操心他了,我挣了钱,每个月还得拿出点儿,给他攒着……”
她果然上钩了。
“你家里是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你哥才没人跟?”
我故意叹了口气,半天才说:“不是……说出来也不怕大娘你笑话,我那个哥,生下来脑子就不太好,谁愿意跟一个傻子……”
我正眼不瞧她,手不停地捏着她厚厚的背,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如针尖,能捕捉一切;耳朵支楞着,能辨出她声音里最细微的情感波动。
她沉默了很久才小声说:“小付你命好,赶上好年头了。要是跟我似的,你就得给你哥去换亲……”
“换亲?换亲是什么?”等来了我想听的,但我故意装不懂,——的确,这年代,换亲几乎绝迹。
“换亲你都不知道!我那时就是换亲,给俺那个哥换的,俺那个哥无能,说话结巴,家里又穷……”
天下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我现在确定无疑了。
是的,棣棠先生,你写过的,你这个大爷的一次相亲,晚上,灯下,你奶奶抓了一把地瓜面粉涂在他脸上,那时你家老爷子才十五六岁吧,在一旁看热闹,说他这个哥的脸“那个难看啊,就跟驴屎蛋子上下了一层霜样的”……
我想得出神,一声轻笑。她立刻问我笑什么,我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觉得跟我哥差不多,说话咬舌头,听着让人急……”
她没有怀疑,继续往下说:“家里的姊妹们,就属我大,我就得去给换亲……”
“你就是不答应,还能怎么着?”
“不答应?!”她鼻子里嗤了一声,“叫爷娘一顿就砸杀了!”
“跑不就是嘛?”
“跑?上哪跑?那是什么年头?跑出去能有活儿干?你当是现在啊,出去找个地儿,随便干点儿就有饭吃?跑?连个路费也没有……”
时代的确不同了,棣棠先生,所以我才能不结婚也不怕饿死,活得理直气壮,在任何人面前都能说得上话去,因为我能自食其力。
你肯定好奇我到底在干嘛。我不确定,但试着解释一下。
这么说吧,我们平常从书上读的人物,他们的命运完全不由我们掌控。你笔下的人物,你的族人,相当一部分还活着吧?我知道他们的故事,他们却不知道我是谁。我知晓他们的命运,他们却茫不自知。他们是书里的人物,他们又绝对是现实中的人物,还活生生的。你因为家族的恩怨情仇,几乎完全无法介入,你离他们太近。我不一样,我是个旁观者,是个读者。
我现在跟上帝一样,几乎有了操控命运的力量。但我不想做上帝,我就是想介入他们的命运。我第一次,可以介入书中人物的命运。这是历史上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吧?我无须穿越时空,我就踏入了他们的命运。或许我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我想知道,我还能发现什么。
你想阻止吗?太迟了,你收到这些信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
你笔下的文字是他们命运的一个侧影。我如今站在了这片影子里,这片影子更厚重了。我踏进许多人的命运,踏进一个时代的暮影。或许,我也会成为你笔下的“我”。
我的影子会不会从这暮影里凸显出来,化为锦绣朝霞?
成为朝霞之前,我先跟他们一起,融入了沉沉暗夜。
长夜漫漫,棣棠先生。晚安。
附:谢谢你推荐的梅特林克的《花的智慧》。我正在重读。花草树木因为不能走动,它们的心灵,似乎比人类更敏锐细腻。我想念那棵老杏。我跟你一样,曾攀着杏枝荡来荡去,花瓣像雪一样,飞落在溶溶春风里。我那时讨厌家里的鸡,他们在杏树上拉屎。可是,现在看着异乡暮色里的灯火,我想起了它们排坐在杏枝上,闭着眼睛,头一顿一顿地打着盹儿……
我寄在故乡杏树上的魂灵,会不会探出头来,会不会爬上树干,荡起在落英缤纷的此刻?又是春天了啊!
小付
第四封女人,就有一样好
棣棠先生:
尽管从你的笔下我早已知道这个事实,可是从她那暗沉、毫无血色的嘴里说出时,我还是难禁一丝悲哀。不知是为她,还是为那个时代的女性。抑或任何时代的女性?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有些牢笼吧?
虽然未曾谋面,对你,我是亦师亦友地看待。一是钦羡着你读了那么多书;二是因为你写的那些文章,我读得亲切,:草木鱼虫的博物里有童年的透明和轻盈,普通人物的遭遇里有个性的飞扬和代价。我们都是无权无势的小人物,不能呼风唤雨,只能在别人呼唤来的风雨里跌打滚爬。即便这样,也发出小人物那点微末的光,像星星,照亮不了夜晚的路,却给人仰视的希望,给人追寻深邃命运的勇气。
你妈妈不是流着泪跟你说过吗:“要是我识文解字,我就写写这辈子受的苦,让天底下的人都看看……”这句话很多人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不过就是一个老太太的无谓牢骚。
我却想了很多。一个女人,既不美貌,也不富有,无依无靠,那她的出路,她的力量,可能就在她受的教育了。习得一门手艺,算是可以安身。我上过两年的大专,学了点中医按摩和皮毛针灸,可以勉强养活自己。
怎样去立命呢?我是真不打算结婚的。机缘巧合,有人给我推荐了你的文章。你差不多什么都写,有的随心随意,有的严肃深奥。其中一项是“每周荐书”,我开始时好奇多于兴趣,就去读你推荐的书。有些读得不无辛苦,没想到,竟然坚持下来,几乎十年如一日。这些年下来,越读越苦恼,越读越渴求。渐渐地,我跟周围的人,聊不到一起了,很多话,尚未出口就咽回了肚子,我听得到自己的叹息。到了家里,也是闷闷的,不跟父母说话,仿佛我的叛逆期迟来而终于来了。前年我从父母那里搬了出来,就住在小镇上自己的按摩小店里。夜晚陪伴我的,就是一盏孤灯几册书。
脚下的路还是黑漆漆,可远远的地方,隐约有着亮光。我走过去,估计得跌跌撞撞。我有我的牢笼,可是,我还不确定这牢笼是什么。大概是那种耽于现状太久之后的麻木和闭塞。
“闺女就不是自己的孩子了,还是怎么的……”我感慨。
棣棠先生,我想起了你总结的那句,“换亲无非就是:牺牲两个命苦的女人,成全两个无能的男人。”
“年头啊。”她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当时是三家子一块,弄了个换亲……”
“三家?还不是两家?”我吃惊了。
“穷人也要脸啊。两家子直接换亲,说出去不好听,就凑个三家子。三家子算什么?我这腿摔断了,医院治的。那医院里有个打扫卫生的老汉儿,和我年纪差不多,一块拉呱时说起来,他说他就是换亲,凑了六家。”
我目瞪口呆。
“越多不是越不好散吗?这里面哪个女的反悔了,一扯就是六家。谁敢?我那时不是三家嘛,俺汪家,另外两家是马家和张家。媒人串通一下,我到张家,张家到马家,马家到俺汪家。这样场合上说得过去,要是直接两家换亲,家里男的觉得没面子,人前抬不起头来。松岭马家那个女的,结婚没一个月就反悔,从我哥家里跑了,回去跟自己相好的过上了日子。俺爷俺娘就把我从张家叫了回来,那张家也不愿意了,把自己闺女从马家接走。三家子一下子全毁了,后来看看没治了,俺汪家和张家就直接换亲,也不管人家怎么说了……”
我听得都停下了手上的按摩动作。
就算是棋子,在棋盘上移动时,还能发出声响呢!这吵吵嚷嚷的闹剧,却静寂到让人悲哀,那些年轻的生命,女的也好,男的也罢,让习俗拨弄着,发不出一点儿自己的声音。马家的女儿貌似反抗成功,可她引起的剧震,却让人难以精神振奋。
“张家这个男的,是个半傻,瘦得就跟坡里那个莠莠似的,弯弯着个腰,什么活儿也干不了。后来地都分到户里,不干就等着饿杀。我得想着法子哄他干活儿。哪一回叫他干点,他非得先要吃上十个包子,不给吃就在屋里跳跶,躺了地上论堆儿!煮熟了端给他,他还得数数,要是小孩碗里的比他多,他就不愿意,去抢!操他那个亲娘的,那年头,我上哪天天弄面给他包包子吃?干活没能罢了,吃营生一包心眼子!这比弄了个祖宗供着还愁人!”
她正说得唾沫四溅,堂屋门“咣当”一声开了。来的人是她的二女儿,个头高大,大家客套几句。
“妈你在说什么?在天井里就听着嗷天呜地的……”
她二女儿放下一个大包袱:“妈,这里面是三斤猪头肉,五斤煎饼。想吃什么了再和我说,我走了。”
我盯着这个离去的背影,有所思。
她喊我,让我把包袱拿到床头。里面是已经切好的猪头肉。她卷到煎饼里,卷得像一个水杯那么粗,狼吞虎咽,一会儿吃完了三个。
我不禁问道:“大娘,你这吃法,不怕得高血压?”
“早就得了。怕这怕那,什么也不吃,活着做什么?”
“那倒也是。你这闺女怪孝顺啊!”
她哼了一声:“不孝顺怎么着?我三个闺女,上年我分给她们一人一万块钱!兜里没钱,儿女也看不上你!”
我一时无话可说。她好像什么都看透了,但她突然转了话题。
“小付啊,你真不结婚啊?没个孩子……你是不知道,有个孩子叫你一声‘妈妈’,心里那个恣儿啊!”
我想象不出,可是她的这句话却让我感动。世间所有的温柔,都值得感动。
她滔滔不绝,刚才那三个卷着猪头肉的煎饼,让她心情好了,或是让她有了力气。
“我和那个半傻子,有了两个闺女。要不是有这么两个孩子,那还有个活头?我可不能叫一个傻子把俺娘们给治杀!别看咱女的在爷娘手里不当个营生,只要是个女的,就有一样好。就是个傻子来着,也有男人巴候着等着要。你看俺庄里那个五嫲嫲,天生也是个傻子。那年夏天下大雨,叫大水不知冲哪去了。家里人找没找着,当是死了。不知她自己怎么转悠着,上了百里外的一个山旮旯,叫一个看山的老汉儿拾去了。问也问不出她家在哪里,那老汉儿就把她送给了他庄里一个光棍,第二年,就给人家生了个儿子。上县城生孩子的时候,在医院里正好碰上个俺庄的,才这样查问出来。你说她是有福没福?女的,就这一样好啊!我是想明白了!”
我惊诧一声,问:“那你和傻子离婚了?”
“离婚?那俺爷娘和俺哥愿意我?那个傻子,吃坏了东西,自己毒杀了……傻子就是傻子。”
棣棠先生,你提到的那本《市井图景里的中国人》,它的作者是那个晚清时期的英国传教士,据他的观察,中国人把“履行婚约当成必要的孝道”。至少在这一点上,我还是幸运的。我父母没有逼我,也没有觉得我嫁不出去是丢人,或是给我扣个不孝的大帽子。我有个同学,都考上博士了。她不是不想嫁,是找不到合适的。她妈妈就骂她,让她赶紧随便找个什么人嫁了,省得跟亲戚邻里说起这个女儿都“抬不起头来”。
最近跟这个同学联系频繁。她建议我去进修医技,我在认真考虑这件事。
小付
第五封男人的胃
棣棠先生:
再到她家的时候,我提了一大兜水果。
“大娘,这是谢谢你的。”
“谢我什么?”她自然一头雾水。
“就是俺那个哥,昨天有人来俺家相亲了。我寻思着,这是大娘你给带来的好运气,和你拉了拉呱,没想到就有人来了……”
她露出真诚的喜色:“不孬不孬。那女的怎么说?”
“没直接说行还是不行。俺家里有房有车的,还有十万存款。俺爸爸妈妈答应,等他们结了婚,在乡镇上给开个小店,吃穿也难为不着。”
“哦,看来差不离。那个女的,你不是见了?你觉得她怎么样?”
“能说会道的,长得也壮实……”
她听着,一口一口吃着我买来的香蕉,像是沉思,忽然说:“你跟你这个哥,感情好不好?”
“怪好啊,他就是傻了点儿,从小倒是护着我。要不的话,我能痛痛快快地每个月掏出千儿八百的给他存着?我自己挣个钱也不容易。”
“你见俺家里那个老熊了吧?哦,没见着,”她指了指墙上的几张照片,“你看,这就是他,年轻时竖竖着一米八还多,壮实得跟熊一样,我还不到一米六。个子高有什么用?还不是叫我管得服服的!”
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方头方脸,高大厚实,比起她之前的傻子丈夫,应该是个干活的好手。
“你怎么管他的,大娘?”我的确好奇。我不曾结婚,当然不知道婚姻里双方的博弈。我家里是我爸说一不二,他少言寡语却不怒自威。
“饿着他!不干活就饿着他!不听话就拿火棒往他身上捅!用不了三次,他就怕了!”
棣棠先生,我温习你的文章,功夫可是没有白费。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家老爷子跟你转述过:“今年酸枣不是值钱吗?你二姑和你二姑父也出来摘,等没的摘了,正好你二姑父也没活干了,你二姑就五天不给他饭吃!他自己去做,叫你二姑把锅夺过来摔了地上去了。他这么个大个子,饿得走了路上,呼呲一声趴下了。你绿秀二表姐知道了,下班家来对他说:‘爷,你到我那里帮着接送小孩上学吧,明天我来接你……’你二姑父本来都睡下了,一听,咕噜爬起来,说‘我这就跟着你去。’……”
这个高大的男人,常年累月,早被饿断了脊梁骨。
如今盛传的哲学“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得先抓住男人的胃”,对一个彪悍的女人来说,反其道而行,成为终极武器:饿死他的胃,彻底征服他的心。除非有意绝食,否则任何人都会在饥饿面前跪下来。
突然,我的脊背一阵发冷。她那个爱吃饺子的傻子男人!
我干巴巴笑了一声,把话题转回去:“大娘,你刚才问我哥和我感情好不好,还有什么说法是怎么着?”
“小付,你信着我的话了吧?信着了我就跟你直说。”
“大娘,咱娘俩这些日子了,都知根知底的,要是信不着你,也不跟你说。”我丝毫不为自己的谎话脸红。想来是因为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撒谎,就没有了良心的无谓谴责。没想到的是,我撒谎的是水平这么高,几乎自己都相信有个傻子哥哥了。
“家里有十万,什么也不缺,你哥别结婚,说不定活得还长当些,你过得也安稳些。那女的但凡有点儿花花肠子……哼,折腾死个傻子,还不跟捏狗身上的壁虱似的!”她浑浊的眼珠子里突然冒出一股亮腾腾的光。
那个爱吃饺子的傻子!
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么一天,这么一个傻子,他刁钻古怪,无能又贪吃,他纯粹是个负担。他被关起来饿了很久很久,饿得头晕眼花,突然,窗台上出现一盘他最爱吃的水饺……
这纯粹是我自己的想象,但是我不由打了个寒战。她想跟我“直说”的,可能就是这个。
傻子死了。他的家人认定是她毒杀的,把她告上法庭。接着是漫长的调查和诉讼……这些我都是从你这里读来的,棣棠先生。你寥寥几笔,就写过去了。我和你仿佛聊天一般,对着高天阔地,聊些前尘往事。
我想起了“好运”这个词。她那时,在经年累月积攒的怨气和愤懑里,除了那两个女儿给她生命中唯一的欢乐之外,唯一的依恃,大概就是她认定的女人的“那一样好”。果然好运在她这边。你们那个在地级市当市长的同乡,最终搞定一切。她被认定无罪。
但傻子的族人不放她们娘仨走。中国的家族力量有些不可思议。一个族人落魄到死,他们未必出手相助。但在某些事情上,他们能奇怪地团结起来,像一伙暴徒。
血雨腥风的经历,在你写来,短短一段:
“那时我父亲年富力壮,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浑身的力气。我爷爷便约了他,去接这娘仨回来。对方的族人倾巢而出,一个个手里不是握着棍子,就是攥着石头,把他们包围起来。我父亲一看大事不妙,从其中一人手里夺了根棍子,舞得呼呼生风,冲了上去。那群人让他这不要命的蛮劲给吓住了,稍稍退了退,二姑抱着两个孩子,跟爷爷趁机跑了。我父亲抵挡了一会儿,也掉头就跑。后面的石块雨点一样落下来。爷爷的腿有残疾,跑不快,脚脖子让石头打得鲜血直流。推去的车子本来打算是带着两个孩子的,也顾不上,只好扔了……”
我读得屏住呼吸。那个年代的父母也真是奇怪。当初狠心把这个女儿推入火坑,如今又不遗余力把她从火坑里拉出来。你的爷爷,拖了那条断腿,带着微薄的礼物,一次次奔向那个城市,卑微如尘埃,去求那个位高权重的人……
孩子跟父母,是不是就是这样?这件事上伤害了,那件事上弥补了,一辈子如此修修补补……。忘了谁讲过的:“这世上的哪一桩情感不是千疮百孔?”
棣棠先生,还有你家老爷子,他真是……傻。
我一会儿给我爸爸打个电话,就问问他晚饭吃的什么。虽然这么说,可是想到要跟他谈话,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像是让一只手给拽了一下。你提到《北野武的小酒馆》,里面北野武说:“父亲应该成为孩子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第一块绊脚石。父亲不应该畏惧被自己的孩子憎恨。”这算是一种父亲和孩子相处的哲学吗?我的爸爸好像无师自通。我从小就不得他喜欢,因为我不是男孩。
小付
第六封老爷子
棣棠先生:
你的老爷子之于我,完全是个理想的父亲。在你的笔下,他有真正文学人物的那种光环和吸引力。我和自己的爸爸,心灵上隔得太远了。上次说过了,他是那种不怒自威的类型。我跟北野武差不多,跟自己的父亲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小时候站在他身边,印象最深的是他永远朝天的鼻孔。
这或许是我惧怕婚姻的根源?
你家老爷子就不一样。他在我心里,有血有肉。他虽然没有多少多少时间陪你们玩,可是他用少有的闲暇,几乎成就了你整个童年。元宵节给你做纸灯笼,夏天偶尔带你们用马尾巴去抓知了,秋收时讲故事哄着你们干活,……这些童年时光闪耀在你一生的路途上,跟熠熠星光一般。尤其是教小小的你画个“一笔鸟”,让我艳羡。
“我上学后开始胡乱涂鸦,有次看我画得起劲,他兴致勃勃地给我画‘一笔鸟’。晚上的煤油灯在风里飘乎乎的,灯火、微风,还有灯冒出的青烟,似乎都软软的,近乎温驯。父亲喝得微醺,他要过笔,画了两遍。第一遍显示他会画,倏地一笔而就;第二遍则是教我画,所以就画得慢,好让我看清楚,末了告诉我:‘这是你爷爷教我的’。”
你那篇《我的父亲,是一个农民》,让我笑了又哭。
“昨晚梦见父亲和三个人正在演出,他们组建了貌似已享有盛名的乐队。父亲一手各持一只小锤子,敲打着乐器:一只转动的铁皮炉子。他洗练的动作像一个资深的DJ正在搓碟一样潇洒。他们放声高歌,歌曲似乎跟酒有关。呵呵,酒是他每日最贴心的伴侣了。观众也跟着大声唱和。一曲完毕,大屏幕上一一闪过歌手的面庞。到了父亲的时候,有人道:‘真黑啊!’我立刻吼着回嘴:‘让你天天在太阳底下干活试试!’
歌手们一一在台上亮相,父亲的穿着仍是那么素朴。他说了句:‘我这辈子最自豪的事,就是供出了三个大学生。’台下的观众非常配合地发出一阵拖长的敬畏之声:‘哦——!’妹妹跑到台上亲亲父亲的脸,我也跟着上去,替父亲整整衣领。我注意到父亲的脸非常年轻,脸上一丝皱纹也没有。
‘我好看吧,老大?’他问道。
‘好看好看……’
我便在此时醒了。天居然已经亮了,马路上传来车辆来回驶过时沙沙的声音。”
读了,我只觉他可爱可亲。能干,隐忍,苦闷,孤独,闲了就喜欢去山野里挖草药,他还总觉得自己丑。你笔下的他,光风霁月。说出来你可能觉得好笑。自从确知这是你长大的村子,每次在街道上碰到个年纪差不多的,我就想会不会是老爷子呢?也想过去你老家拜访,可是,果真见到老爷子,又怕毁了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这个美梦,这种忐忑,很快就被彻底打破。那一刻,我很想在她身上哪个地方扎一针!
那天我给我爸爸打电话了,他就说了句:“在外面窜窜什么?快回来给我腰上扎几针!”接着就挂了电话。我妈妈接着打过电话来,我问她家里的老杏开了没有。
“小杏都跟绿豆一样大了!”
我听了,很安心。
小付
第七封诺米骨牌
棣棠先生:
她推倒了第一张诺米骨牌。傻子死了,但不是好死。她嫌疑的洗刷始终说服不了众人。她们娘仨这样一跑,似乎更加让人确定了什么。
换亲毁了,虽然双方各自的婚姻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之久。
那边立刻来人,把你大爷的媳妇给弄了回去。她已经有了两个男孩,一个八岁,你的堂哥。另一个孩子那时才出生二十多天,尚不满月。也就是说,你这个大娘,还在坐月子,就被人给弄走了。那年头,没有母乳,一个小婴儿很难存活,于是几天后,你爷爷把这个小孙子,装在一个粪篓里背着,步行上百里,送到了女家。
你大爷去接过这娘俩几次,那边不放人;你堂哥偷偷去找过妈妈,让你奶奶骂了几顿。两年后,傻子的事差不多人们已经忘记。那边老把个女儿和外孙留在家里,也渐渐不耐,于是把他们送到了你村的书记家。
书记让你大爷去接回来:“快把你媳妇接回家,喝口热水!”
他又无能了一次。你奶奶对他说:“不许你接她回来!她这次回来,就是想毒杀你的!”
他言听计从,从来说话说不嘹亮的,这次居然流利地对书记说:“喝口热水?凉水还没人挑呢!”
书记一听,气得拍拍屁股走了。那娘俩也只好再回父母家,很快,带着孩子改嫁……
棣棠先生,读的时候,我心里真恨啊!
你的堂哥,从此彻底失去了母爱。你奶奶几年后也死了。那个院子里,从此生活着三个男人。某一年你们村子家家户户安装门牌号,那牌号是随机派发的。这三个男人,收到的门牌号竟然是“”。外人讥笑:“可不就是三个光棍子嘛!”
她呢?她说的对。她就算带着两个女儿,还是很快就又嫁了。本村,跟那三个男人的家一街之隔,街宽不过三五米。鸡犬相闻,炊烟可见。
我不停地叹息。棣棠先生,我们每个人处在自己的命运里,是不是浑浑噩噩,浑然不觉?似乎只有看到别人的遭遇,才突然有了神明一般的洞彻和清醒。
如今我身在旅途。对命运的思索,现在每时每刻都萦绕在我心头。光明和黑暗重叠,失落和自信交织,有时焦灼得心头火烤,有时轻松得春风扑面。我手头的存款日渐见少,我必须做出抉择。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想努力地掌控自己的命运。棣棠先生,你曾大力推荐伍尔夫的《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属于我自己的那个房间,我想,就是精湛的针灸医技。
我想去拜师。
小付
第八封回不到的“正常”
棣棠先生:
现在每次到她家,我都带些好吃的。猪肘子,羊肉汤……小镇上都有卖的。你一定不相信,我还学会了做正宗的红烧肉,据说是上海人的地道做法。五花肉切成大方块,加了酱油和醋,慢慢炖两个小时,再加点冰糖。北方人嗜咸,可是恰到好处的甜,会让人欲罢不能。尤其像她这种无肉不欢的人。
我也变通地利用了那句话。想抓人任何人的心,都先抓住那个人的胃。她感觉我比她女儿还亲了。我继续编着我哥的故事。
“你一个大闺女家,老了也没人养,你不得多为自己打算打算?”她真诚地为我操心起来。
“怎么打算啊,大娘?我又还不老,还没想到那一步。”我的确没想那么远。工作这么多年,我手头攒了也不过十万块,偶尔想过理财,可又懒得真正动心思。
“去挣啊!去旮旮旯旯里抠搜啊!哪儿不是钱?别看我这么个老嫲嫲,一年下来还能抠搜个一两万呢!”
我不由刮目相看:“抠搜什么啊?”
她白了我一眼,眼神还真有点儿像妈妈瞅一个不开窍的女儿。
“你这行怎么抠搜我不知道。我下庄户地,我就从地里抠搜。我给你算算,”她扳了指头,“地里的收成不算。家里那一群羊,每年卖小羊,能卖个七八千。上年秋我和老熊打酸枣卖,天天出去,打了两个多月,卖了三千多。出去放羊我就背个袋子,掰这家个玉米,摘那家把豆子,一天下来,满满一袋子,一年攒下来,跟上种好几亩地……”她面不改色。
我想起了她第一天说的,突然意识到,她这腿摔断,是不是因为那天背的袋子太沉了?可我又不能这样问。我不能摆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不然,她就会缩回她的壳里,不再对我推心置腹。
她既勤奋地耕耘,也卑鄙地不劳而获。我无法判断是她本性如此,还是生活所逼。不过可以推测的是,从出生一直到嫁给傻子,甚至再婚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过得相当穷苦,至少经常饿肚子。
或许那些挨饿的苦难日子,让她心里永远没有安全感,是以不分是非地攫取?
棣棠先生,你很推崇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我跟着你的脚步,也读得心潮澎湃,一直读到结尾的时候,当时目瞪口呆。
“他馋得不得了地望着面前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焦急地瞧着它溜进别人口里。每逢别人咽下一口的时候,他眼睛里就会流露出一种深深惋惜的表情。他的神志非常清醒,可是,每逢吃饭的时候,他免不了要恨这些人。他给恐惧缠住了,他老怕粮食维持不了多久。……这个人正在发胖。他每天都会胖一点。那批研究科学的人都摇着头……限制了这个人的饭量,可是他的腰围仍然在加大,身体胖得惊人。
……他在早饭以后萎靡不振地走着,而且会象叫化子似地,向一个水手伸出手。那个水手笑了笑,递给他一块硬面包,他贪婪地把它拿住,象守财奴瞅着金子般地瞅着它,然后把它塞到衬衫里面。别的咧着嘴笑的水手也送给他同样的礼品。
这些研究科学的人很谨慎。他们随他去。但是他们常常暗暗检查他的床铺。那上面摆着一排排的硬面包,褥子也给硬面包塞得满满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塞满了硬面包。”
我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解释了。唯一的不同,“研究科学的人说,他会恢复常态的;事实也是如此,‘白德福号’的铁锚还没有在旧金山湾里隆隆地抛下去,他就正常了。”而她,永远回不到“正常”了。
在道德上居高临下地批判她,有什么意思呢?
我于是委婉地说:“大娘,我这行跟你这行不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你给人家按摩一个小时,这家加五块,那家加五块,多扎几针,管它有用没用来,再多收上几块。多一毛是一毛,多一块是一块,一年下来,还不多出个几千?小付啊,你心眼太实了!我看,你得先给自己扎扎,开开窍!”
从她家出来,我这次推着车慢慢而行。你堂哥家的院子里,传来不知什么鸟的叫声。院子的东南角,就在当街这一侧,我一眼就认出了几枝杏叶,杂在其他树木的枝叶里,探向秋日的晴空。这些树,没有人的照料,也能顽强地生存着。是不是在等主人回来啊?
大街上没有什么人,我一路慢慢走出村子。很多院子都大门紧锁,农村正在慢慢地消失,每个村庄,都在不觉之间变成老人村。
小付
第九封疯狂的心
棣棠先生:
这次去她家之前,我先到村里的小卖部买点吃的。逼仄的屋子里,一个个头瘦小的女人正吃力地往外搬一个箱子。小卖部的人跟她聊着:“这么大个箱子,又是哪个小孩寄来的?”
“老大啊,说寄了一堆吃的,不叫寄也不听。”
“小孩还不挂牵你吗?你啊,反正也闲着了,多往小孩那里跑跑……”
“城市里住不习惯,待那里天天跟坐牢似的。还是家里自在……”
她把东西搬上小车,推走了。小卖部的人转头看着我:“你不是在某某家给她按摩那个小付?”
农村的生活就是这么奇怪。你以为别人没看见你,不认识你,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你了。
“刚才那个女的,就是她弟媳妇。”小卖部的人自来熟,“家里老头儿没了快两年了,你说她还整天窝窝个家里咋?”
我脑袋轰然炸响。她的弟媳妇,那不就是你的母亲吗?老头儿没了?老爷子已经,已经驾鹤西去了?!我急忙问:“她老伴怎么死的?看她年纪也不是多么老……”
“胃癌啊,这年头,庄里有的是得癌病的……那个谁没和你说?嗯,估计她也不说!”
我追了出来。棣棠先生,你的母亲,早已拐进村子里的哪条小巷,我一个外村人,人生地不熟,无法追上。
棣棠先生,你失去了挚爱的父亲。两年多没更新你的文章,是不是因为这个?
我蔫蔫地踏进她的家门,勉强打过招呼后,给她有气无力地按摩着,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可是刚才小卖部的人说的那句话,又让我疑窦丛生。为什么“她也不说”呢?我必须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于是我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地说:“刚才在小卖部里,我碰见了你兄弟媳妇,在那里拿她孩子寄给她的好吃的……”
她的牙咬得一阵咯咯响:“什么兄弟?他死了我都没踏到他门上去!叫我损失了七千多,我就气杀他!”
“你叫他赔给你不就是了……”
两年多了,老爷子“音信毫无”,我当然不知道他会让她损失那么多钱。
“赔?我叫他赔命!”
“都是兄弟姐妹的,有什么说不开的?”
她咕噜坐起来,喉咙呼哧直喘,就跟有只小鸡在肺里打鸣一样:“我这一辈子,还没吃过这种亏……那七千多块钱啊!”她突然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让痰呛得咔咔咳嗽起来。
我没见过什么人为了钱哭成这样,就呆呆看着,笨拙地递给她一条毛巾。她哇哇哭了一阵,才说:“俺大哥肺癌,眼看就死的时候,我把他手里的存折装了我兜里去了,问他要了密码。我这个弟媳妇倒好,伺候了他几天,不知说了些什么,俺大哥改了主意,叫了庄里的书记来,替他写遗嘱,说把这钱留着给他儿子的,钱先存了俺这个兄弟手里。庄里谁不知道,俺这个侄子二十多年不回来了,还不早死了哪一归里去了!我就这样叫书记逼着,把到手的七千又拿出来。你不知道,比割我的肉还疼啊!俺这兄弟,平时不声不响的,看着怪老实,没想到还有这一手!这七千,不就叫他给吞了吗?”
她讲得近乎疯狂,看来那七千让她丧失了理智。
“他三个儿女上学的时候,前前后后借了我九千,最后还回来的时候,我要了一万二,才三千当利息!狼心狗肺的,他就忘了?俺那个大哥,长病到了最后,疼得嗷嗷叫,我和俺这个兄弟一块守了几晚上。我说了好几次,叫他拿个枕头把俺哥捂杀算了,别嗷嗷叫着瘆人了。俺这兄弟还训我骂我不是人!后来我才想明白,那时还没写遗嘱!一下子就白拾七千!四十年前那一场,没把他折腾死,没想到到头来叫他坑了我这七千去……”
我脑子哄哄的,一时搞不懂她的逻辑,于是赶紧说:“大娘你先喘口气,喝口水。”
她擤擤鼻涕,还在抽泣。
棣棠先生,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我有点儿害怕。她对钱,对物的渴求,近乎疯狂。为了钱,她什么都能做出来。
我得先歇歇,我的心在震颤,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她疯狂的样子在我眼前乱舞。我得读本书,静静心。这次出门,带了两本你推荐的书,一本是杜鲁门·卡波特的小说集。
不知怎的,我一翻,就翻到了《冷血》。
小付
第十封都是我的
棣棠先生:
好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今天我点开了你的博客。
你居然刚刚更新了!只有短短一句:“《长夏永逝》。谨以此书,纪念我的父亲。”
你出新书了,棣棠先生。我立刻下了订单。
接下来,再回到那疯狂的一天。
那天,怕她从疯狂中冷静下来后就不肯讲了,我赶紧打开我带来的红烧肉。在保温杯里,还热乎着呢!她先贪婪地喝了一口汤,然后让我拿个煎饼她沾着汤汁吃,刚才又哭又说的,她耗了很多力气。
我语气既随意又关切:“大娘,你是不是气糊涂了乱说话?四十年前,估计你才刚回到娘家吧,上哪去折腾你这个兄弟?可别胡乱说了!”
她指了指外面:“你不是问对门那个院落了吗?那就是俺大哥留给他儿子的屋。别看现在不起眼,搁在二十年前,那是当时最好的瓦屋。俺大哥笨得要命,能干归能干,他上哪挣那么多钱盖这么五间房?还不是多亏了我给想的法子!”
“大娘你还怪厉害嘛!”不知道她的法子之前,我由衷地赞叹。
她哼了一声:“兄弟姐妹多了有什么好?就是有些时候,拿东西使方便!小付,要是你哥结了婚,你得跟我学着点才不吃亏。”
我张着嘴,大概一副白痴的样子,她不屑地白了一眼:“我那时回娘家还没一年,俺那个兄弟媳妇又怀孕了,超生,怕计划生育那里来人,两口子就把门一锁,把钥匙给了邻居,带着小孩走了。我也不是坏,你想想,他家里多少东西啊!俺那个兄弟,你是不知道他多么能干!别的我不知道,就知道集集他都去赶,就是买瘦肉回来炖鸡蛋给他小孩吃。我那两个小孩能吃上什么?地瓜皮子煎饼也没得吃。我就对俺爷俺娘说,俺兄弟这一走,营生都撇了家里,要是计划生育上来都给拿走了,还不知便宜哪个鳖熊。咱去给拿上来吧。俺爷娘一听,就去问邻居要了钥匙来,地瓜皮子五千多斤,花生两千多斤,玉米,白面,花生油,还有门口那几大垛木头柴禾,全都给搬上来了。光那些地瓜皮子,就喂起来八头大肥猪。有俺兄弟这些家底,俺大哥才翻盖了五间大瓦屋。”
棣棠先生,这才是真相。你父母一直以为是你爷爷奶奶出的主意。但他们也难辞其咎。把二儿子的家产,趁机抢个精光,也是匪夷所思。
两个月后,你爸妈带着你回到家里,你妈妈形容屋里屋外一无所有的情形:“就是叫鳖咬着,找根棍儿戳戳都没有”。除了那几间房子他们搬不动,能拿走的,一点儿也没有留下。
你家老爷子气得“哑了,整整一个月,一句话也不能说”,他是闷葫芦,咬碎了牙也说不出什么。他没有去爹娘那里闹。自己爹娘干的,他没话说。或许,那时病根就种下了吧?
我在默默想这些的时候,她打断了我:“小付,我说的对吧?叫人弄走了,还不如自己人弄走。这一下子,他十几年没翻腾过来,我也不和他搭腔,不上他的门。就是没想到,他三个孩子争气,学习好……”
“你不是借给他九千吗?这不是还像个姐姐吗?”我讽刺地说,只是她听不出讽刺。
“我开始可没想着要借给他。是俺庄里一个人,对我说:‘你可别当你这个兄弟一辈子就这样屎橛了,看看他那三个孩子,上学都好样啊!’我这才上他的门。三个小孩全考上了大学,老大还考了研究生,没一个下庄户地的。要不是这三个孩子,这辈子他什么也不是!”
我嗤地笑了:“大娘,他就是有这三个孩子呢!”
“有怎么着?他还不是在早早就死了!这辈子享着福了?我可是天天吃香喝辣!俺大哥是年纪最大的,他是最小的,俺爷俺娘就这么两个儿子,现在全招那边去伺候他们了!”
“那才刚六十?怪可惜的……”我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她挖了我一眼,“从我这里赚相应,就是做梦!我早看透了,他这个人,从小吃了气,说不出来,就会憋了个肚子里,气得鼓鼓的。我就瞅准了这一点!拿了那七千,别当是就安稳了!我就去找那四个妮子,说咱这个兄弟把大哥的钱全挖手里去了!爷娘都死了,到了给俺大哥上五七坟的时候,按理,得都到俺这兄弟家吃饭。上完坟,谁也没踏进他家门的,都接着从坟地上直接走了!我早打听好了,两口子饭菜都准备好了。他这人,说不出话来吧,还要脸,气得呜呜的。接着这三年,俺姊妹们谁也不搭理他……他就这样憋屈死了!死了我也没去!那七千,挖了我的心,要了我的命眼看,我能让他好过了?”
“大娘,不是庄里书记给立的遗嘱吗?白纸黑字的,他肯定不可能自己拿这个钱。”
“俺那侄子死了啊!谁来问他要这钱?”
“你怎么知道死了?你不是说公安局在抓他吗?”
“公安局都抓不着,二十多年了,那还不是死了?”
“就算死了,那这七千,就当赔偿四十年前抢的你这兄弟的家产,这样想,不就行了?”
她死死盯住我:“小付你傻啊!那钱都揣我兜里了,都是我的了!再说了,这三四十年,俺这大哥家里的东西,跟全都是我的有什么两样?三个男的,不会烙煎饼,把面糊子端我这里来让我给烙,烙好了我留下一半;逢年过节炸点丸子也不会炸,让我给弄,一个鸡的鸡肉丸子我就给送过来半只鸡的份量。我早都习惯了!你说,俺大哥的东西,还不都是我的?俺这大哥那几年胡打狗干,跟塔庄一个娘们搞上了,今天给人家个鸡,明天给人家个蛋,疼得我要命!平时那些鸡啊蛋的,都是我偷偷摸摸给拿回来吃了卖了的,他倒好,送给一个死娘们!那娘们再来的时候,我就给堵了门,等她出来,跟在她腚上骂,一直跟着她骂,一直骂到到她庄那个道上。她吓得再也没来一回……”
这时,屋门被推开,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探进脑袋来:“姥娘?俺妈妈叫我来看看你。”
“就这熊样,有什么好看的?”她招招手,“过来吃几块红烧肉,你这个姨做的,可好吃了!”
她给女孩卷了一个煎饼:“好吃吧?”
女孩顾不上说话,只是点头,半天才说:“姨,你怎么做得这么好吃?”
“有空我教教你?”我开玩笑。
她却认真了:“你教教俺妈妈吧。对了,姨,你把怎么做的写下来,回去我念给她听,她不就会做了吗?”
这真是个好主意。这红烧肉虽然好吃,做法却是简单,就是找对正宗的生抽,醋,再加上几个小时的慢炖。我爽快地答应了,屋里却找不到笔和纸。
“我回去拿,我回去拿。”小女孩二话不说跑走了。
“当庄?”我问。
“嗯,俺大闺女家当庄,就在后边,没二百米远。”
小女孩很快取了笔和纸回来。我写好,她宝贝一样叠好,放进口袋,然后好奇地问:“姥娘,你腿上扎得针疼不疼?”
“叫你姨给你扎几针试试不就知道了。”
小女孩果然期待地看着我,竟然一点儿也不怕。我就在她的足三里和合谷穴各扎了一针。她很惊奇:“怎么一点儿也不疼?”
我笑笑,捻捻针,她立刻咂着牙花子嗷嗷叫着跳了起来:“酸疼,酸疼!”
走的时候,她姥娘喊住她:“你把天井里晒的那些酸枣背上去,叫你妈妈给捎着卖了!”
谁会想的到,后来竟是这个小女孩救了我呢。我只顾着引诱猎物,根本没想到,在猎物眼里,我也是猎物。
“深渊永远在余光所及处敞着幽暗的口”,看过你说的《虫师》,其中有些片段反复看。棣棠先生,你讲过,自己学日语,纯粹是为了看日漫。不禁羡慕你,掌握几门语言,再面对这个世界时,是不是会从容些?
小付
第十一封容身之处
棣棠先生:
订了你的新书,物流很慢,商家迟迟没有发货。我只能等,就安下心,决定在这个西北的小城里逛逛。
这里春日迟迟,冻得我每天三尺鼻涕外挂。所幸这个时代,人口流动频繁,对外来人,大家见惯不惊。所以,我踟躇在大街上,没有人多看我一眼。这感觉还蛮不错的。在老家那个小镇上,都不能低了头或是仰了头走路,总得平视,还得眼观六路,随时准备和熟人打招呼,无非是“吃了吗?”“上哪啊?”
你猜,昨天我发现了一家什么店?
老远看见一家店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正宗野生沂蒙全蝎”,我就突突奔过去了!见了店主劈头就问:“你是山东沂蒙的?”
我用的是标准的乡音。店主身材横而壮,五十多岁,打量我一番:“临朐的。”
“哦,哦,”我竟兴奋地有些不能自已,“是老乡。你怎么在这里开店?”
“谁不是为了挣口饭吃?你还不是也跑这里来了?”
这时一个女的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了个包裹,麻利地剪开,竟然是一摞金灿灿的煎饼!看那样子,有小米的,有玉米的……我不觉咽下了口水。
“又是老三家寄的。”她说,看来这是店主老婆了,她抬头看看我,“买蝎子啊?”
“不,不,就是看见店门口挂的牌子,觉得亲切。我小时候也常出去抓蝎子……”
“哦,老乡啊!你家哪里的?”
几句寒暄下来,很快我已经坐在他们家的饭桌前,抱了个煎饼,大口大口地吃开了。我真是一点儿也不客气。一顿饭下来,俨然已是老朋友,店家姓杨,我就称呼他们“杨哥杨姐”。杨姐豪气健谈,颇能喝几盅小酒;杨哥虽话少,却幽默诙谐,能画龙点睛。
我们全称呱啦呱啦用乡音,真是舒服极了,饭后我甚至当了店里小二,给他们招呼了几个顾客。
回到空荡荡的旅店,才惊觉自己如此这般,应该是想家了。
“记住,这世上的每一寸土地都不会拒绝任何人,所以,你也一样,这世上的每个角落都是你的容身之处。”这话是《虫师》里的,棣棠先生,你写你堂哥时,用过。让你热泪滚滚的话,现在让我潸然泪下。这句话,必定是对远离故土,流落天涯的人讲的。棣棠先生,想起这句话来,我突然意识到,故乡我是回不去了!至少我不能就这样灰头土脑地回去。不是怕别人的嗤笑,是无法给心底的自己一个交代。我固然可以一直流浪下去,可是我不能再苟且。毕竟我年纪也不小了。
这一夜,我把头蒙在被窝里,先是嚎啕大哭,接着小声啜泣。想了很多很多。不饶人的岁月,不出众的本领……我想的很绝望。
第二天起床,昏昏沉沉,头痛欲裂。不知怎的,我居然奔到了杨哥杨姐那里。他们一看我,就说:“你不是发热了?”
杨哥对杨姐一努嘴:“领她去老郑那里。”
杨姐扶着我,在巷子里拐了几拐,就进了一个院落。我稀里糊涂的,只觉得躺下了,有人让杨姐解开我的衣服,露出后背,接着,呲溜呲溜,有人给我扎针了。我熟悉针灸的感觉,但又不一样。我很快睡着了。
不知多久,一睁眼,看见杨姐坐在我身边。见我醒了,她立刻给我端来一碗喝的。我喝了一口,是热热的小米汤,接着咕嘟咕嘟都喝光了。浑身暖洋洋地舒服,我的病居然已经好了!
“郑老,我们走了!”杨姐喊了一声,她急着店里的生意。
没人应声,杨姐拽着我出了院子。我虽然还云里雾里的,可是注意到院子靠南墙的地方,一棵虬曲的杏树,枝桠四散,这会儿在料峭的寒气里悄悄的。如果是盛夏,肯定,满地荫凉。出了院门,回头看了看。两边的门框上都有对联,左边:杏林一老叟。右边:天地大仁心。我抬头搜到了横批:一针堂。
回到杨姐店里,我回想起那奇妙的针感,我知道自己遇上了高人,虽然到现在为止连人影子都没见到。我的水平,初入门而已。今天给我下针的这个人,大宗师了吧!就是针灸界的最高水平。我被扎了三针:风池,大椎和列缺。遇上同症的病人,我也可能取这三个穴位,但下针的效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个医生很厉害啊!”我感叹一声。
“那是!郑老可是远近有名的郑一针!”杨姐道,“来找他的人可多了,那些大领导大明星也来找他看病!”
杨哥指指蝎子:“蝎子主要是卖给这个老郑!老郑,老挣,老是从他这里挣钱,都十几年了!”
杨姐口里的“郑老”,杨哥嘴里的“老郑”。大概是我福至心灵,心一动,问道:“他收徒弟吗?”
“我步行万里,只为遇见你。”《虫师》里的。杨哥杨姐因为遇见他,停留、扎根在异乡。我走了那么那么远,是不是因着冥冥中的缘分?我这么想,既是想确定自己的机缘,也是为了给自己打气。毕竟一切都还未知。
我琢磨着一针堂的对联,一针堂院子里的杏树……那一晚,彻夜无眠。
小付
第十二封还乡需断肠
棣棠先生:
这封信跟上一封隔了差不多十天之久。今天我收到了你的新书,棣棠先生。扉页上一句“长夏永逝,故乡半失”。我眼泪簌簌地下来。
父亲去,半个故乡跟着失去。
对你堂哥而言,爷爷的去世,他的故乡就全部失去,无可依恋了吧?虽然有父亲,可是那父亲是那样一个拙笨到近乎愚蠢的人,二十年来,在这三个男人生活的家中,近乎一个隐形人。爷爷对这个大儿子,平时总是鄙视而凌厉。爷爷跟孙子,隔代而相互汲取,才像,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父子关系。
家族诸多的恩怨纠纷,小的时候,你知道的甚少,却感觉到了那些生硬、不自然的日常相处。
“七八岁的我,那时以为他什么都有。的确,七八岁的我,以为堂哥什么都有。
他会下棋,我去的时候在院子里都能听到棋子敲落的声音。就是他跟那个朋友在下棋,边下棋边谈论一些我以为的家国大事,我插不上话,就傻呆呆地听。
他会扳着指头,一口气数出“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
他会写毛笔字,写春联。他家窗台上的砚台、毛笔和墨。都有股神秘的吸引力,是我触不到的世界,和某种情感。我却拙劣地尝试着去触摸。
去爷爷家,我经常拖了砚台出来,哧哧磨上一阵。墨是劣质的,有股子臭味。但我仍喜欢磨墨,看着砚台里的水在哧哧的声音里渐渐浓稠,似乎就此能通往那个隐秘宏大又令人喜悦的世界。”
……
“十七八岁的我,隔了冬日的寒窗,看着院子薄暮里堂哥有些笨拙地伸出胳膊去环住那个女人的腰,以为那女人能给他家的温暖。”
……
“同村的六爷爷跟堂哥是同龄人,他告诉我:‘我的象棋,就是你哥哥教的,小时候,我从来都没有赢过他。他教我的口诀是:马走斜路象走方,炮是隔山打,车是一杆枪,小卒一去不还乡。后来,听人家说什么:马走日,象走田……都不如他教的顺口。说到这里,我似乎又看到了他微笑时眯着眼的样子。’
我头上却像陡然炸雷响起,一时呆呆的。那句‘小卒一去不还乡’,令我浑身冰冷。它仿佛是堂哥后来命运的谶语。”
……
我有故乡,随时可回的故乡。觉得难回只是我心理上的问题。如果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我是可以回去的,虽然样子难看些。可是你的堂哥,是永远无法回去故乡了罢!
“公安局抓你侄子干什么?”我问她,期望她知道的多些。
“谁知道啊。可能杀人了吧,反正是怀化那边的警察,追着不放,隔几年就查问一下。”
“为什么杀人?老实巴交的庄户人……”
“都是瞎猜,具体犯了什么事,公安局也不说,就是把俺这些亲戚的电话号码都要去了……大家都猜着,可能是杀了那个骗他的女的。”
说起这个侄子的事,她风轻云淡,从容地啜着茶:“那是九七年,俺侄子快三十了,还没娶上老婆。那年冬天,有人给介绍了个,说是湖南怀化那边的,需要花点钱,人家才跟。俺庄里有个人,平时走南闯北的,有见识,就给做了保人。不过这种事,不能太公开了,怕乡里来干部查问,大家就怎么瞒着怎么算……先是藏了俺那个兄弟家藏了两个月,俺兄弟媳妇天天三顿,香的辣的,做给这女的吃。我也跟着吃了不少好东西。大家伙都想着,只要能留住这个女的,怎么着都行。这女的,还不早就跟她那一伙都商量好了,就一个劲儿折腾。一会儿说是家里娘病了,要花钱。俺侄子这就给寄了去几千。一会儿说想家了,在那里没完没了地嚎,要回娘家。一天下午,瞅了个空,把自己给吊了院子里那棵大枣树上去了。俺家里二妮子看着了,快给解下来,舌头都伸外面大长长了!再晚一会儿,这女的就真死了……这一上吊,把俺爷给吓毁了,本来身体就不好,接着就病倒了。”
“这样一弄,谁还敢留她?真出了人命,那还了得?就跟这女的商量好,俺侄子和她一块回湖南,再一块回来。保险起见,俺庄里那个保人一块跟着。到了湖南怀化,晚上住宿住了宾馆里,那女的自己一个房间,俩男的一个房间。天明一看,那女的早跑了!卷走了俺侄子所有的钱,五六千吧。那时候五六千,比现在五六万还实!加上前面寄的,家里是什么存款也没有了……”
“怀化那么大,人生地不熟,上哪去找一个人?俩人没办法就回来了。回来时俺爷也死了好几天了,这小孩,最后一面也没见上,跑了个坟子上,哇哇地哭,把他爷爷坟子前的井都给砸了,还叫他二叔训了一顿……”
对于丧葬习俗我是陌生的,就问:“坟子前的井是什么?”
“人就是死了,也跟活人一样啊,得喝水,吃菜。就在坟子前挖个洞,蹲上个桶什么的当水井,栽几颗葱,当菜园……”
“唉。他心里肯定难受啊!”我叹息。
“俺爷这后半辈子,全都是为这个孙子打算,就是没想到会这样……自己的命搭上了,那边人跑了,自己钱也没了……”
“不是有保人吗?”
“就是个草包,白在外面混了一辈子。我是饶不了他!我带了几个人去闹腾,最后逼着他赔了三千给我。”
“那你侄子呢?怎么又跑了怀化去的?”
“谁知道啊。一开始是俺三姐夫,介绍他到云南那边一个熟人那里去干活,他就去了。没多少天,人家打来电话,说俺侄子和人打架,跑了……从那以后就没信儿了。有一年,他打电话给俺大哥,打了村里小卖部里。那时还没手机,庄里也没几家有电话的。俺大哥去接,俺这个侄子也没说几句,就是在那里哭。再过几年,就是怀化的公安局找上门来了……俺大哥现在也死了五年了。就算俺这个侄子还活着,他敢回来?他回来做什么?”
我别过头去。
他回来做什么?他极可能回到怀化,入了黑帮,杀了人……至于是不是杀的那个女的,没人知道。公安局也打电话问你了,棣棠先生,是否知道那女的姓名之类。可见,公安局那里也没有多少线索。
你盼着他回来,你家老爷子也是。棣棠先生,你家老爷子,就是存了这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这个侄子回来,还有栋老屋,可以容身;还有些许遗产,可以暂时买口吃的……。为了这微末的愿望,老爷子自己的命也搭上。
我从《长夏永逝》里读到了,公安局最近一次来,把遗嘱都给拿走了。你也嘱咐你的母亲,务必把那七千单独存起,等待一个未知何时归来的人。
你母亲泪下:“你爷本来打算找人把那屋给批批,换换瓦,还没等做的,就查出这病来,没几个月就走了……”
破落似乎是这间院子既定的命运了,除非你堂哥回来。
“看到过太多的游子,说起故乡,总会泪光盈盈。仿佛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座山或一条河,都有一张微笑着的脸庞,都有一个值得潸然泪下的理由。”《虫师》的作者,是不是个失去故乡的人?《虫师》的主人公银谷,就是没有故乡,一直流浪的人。可是,“故乡”这个问题,时不时出现在他的思考里。他渴望故乡,却没有可以回去的故乡。
于是,他索性说:“没有深爱故乡的你是幸福的。”
莫还乡,还乡需断肠。
小付
第十三封最后一次
棣棠先生:
这次我又给她带了油汪汪香喷喷的红烧肉。我故意,且不无恶意。每次来,进出之间,我都看见那栋荒凉的老屋和满院的杂树。秋末了,它们开始落叶。我心里不舒服,从确知是她的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就梗着。
今天我给她按摩的时候,她大女儿来了,跟我确认做红烧肉的几个细节,还特地尝了尝我做的。
“跟你的一比,我做的没法吃!”她嘴里砸吧着,“那天吃了那几块,俺家里那小孩馋坏了,天天磨着我给她做,做了又嫌不好吃。我还骂她嘴刁,看来真是我做的不好吃……”
我大致知道问题在哪里:村子里根本不可能买到上好的五花肉。我是在乡镇的肉店上,专门跟人定好的。但我也不便说出来。折腾人家跑那么远,买块五花肉,也没什么意思。
等她大女儿走了,我夸道:“有个本庄的闺女照应着就是好啊。大娘,你看你多有福,这么多闺女,可不是比儿子强?”
“那可是!”她很得意,“看看俺庄里那些有儿子的,不都过得跟孙子似的,得给儿子盖屋,看孩子,做饭,还得跟了腚上干活……前几天的事,下村里海霞上来给她爷送了碗包子,叫万青看见了,馋得哭。他两个儿子,谁也没管他的……”唉,要不是我作,我比现在还享福!”
“作?作什么作?”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跟这老熊结了婚,生了一个闺女,末了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出生的时候,三九天。我一看,又是闺女,就烦了,喝吆老熊提溜着扔了床那头去了,不喂奶,不给盖被子。大冬天的,一刹刹,那两个小孩就没了气,老熊拿了外面不知埋了哪去了。要是养活着,我现在就有五个闺女……”
我到了容忍的边缘,再跟她处下去,我怕自己也变成魔鬼,就说:“大娘,这秋收该结束了吧?我店里还挺忙的……”
“差不多了。你后天再来趟,就差不多了。”
最后一次,我想。
隔了一天,我又来了,带了红烧肉,往保温杯里装的时候,我对着那堆油汪汪的肉块说:“最后一次。”像是叮嘱什么,又像是警告什么。
那么敞亮的街道,还没到她家门口,就看到有人站在那里。近了,原来是她那个爱吃红烧肉的外孙女。我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却把右手食指竖在嘴巴上,示意我别说话。她伸头四顾无人,才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跟我到那边去,推着你的车子。”
她指了指前面一条街道。她这神秘兮兮的样子,自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我就推着车跟她走进前面的巷子。进去之前,她又警惕地看了看她姥姥的门口,才小声跟我说:“姨,你快走吧,别去我姥姥家了。”
“怎么了?”
她涨红了脸,低了头,脚碾着地上的小石头,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夜来晚上,俺姥娘和俺妈妈商量着,想讹你的钱。俺姥娘说你有的是钱……我在那里看书,都听着了……”
我浑身一下凉透,急问:“怎么讹我?”
“就是……就是俺姥娘装着让你给按摩瘫了什么的……”
我浑身冷汗津津。
“你快走吧。”她催促道,“从这条巷子拐出去,她们不知道你来了……”
“哦,好的,好的。”我有些慌,急忙骑上车,走了几米又折回来,把车筐里的保温盒塞到她手里,说了句,“你自己吃了,别叫人看着。”然后一阵风逃走了。
逃到半路,才停下车,稳住心神,理理头发,解开了马尾。给她打了个电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飞扬起来:“大娘,不好意思,这几天忙,赶不过来,等过几天看看……”
“啊?哦……”她声音里有火药味,接着就挂了。
我开得飞快,风吹得我头发都差不多在头顶直竖起来,一路上跟我擦肩而过的人,无不对我侧目。我心里有千万个念头,第一个念头是出去躲几天。接下来四五天,手机电话一响,我的心就跳到肚皮外悬着。所幸,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许,她偃旗息鼓了?
十多天后,有人敲了敲我的店门。我头皮立刻一炸,竟然是当初介绍我去的那个熟人。
“你怎么来了?来大药堂买药?”这平常的问话,我别有深意,怕他有不同寻常的回答。
他挠挠头皮,显得为难:“就是那个谁,她还没给你钱吧?”
给我钱?我的天,我早吓得忘了她该给我钱这件事。
我装作淡然:“这个啊,急什么?”
他更为难了:“那个,怎么说啊,就是,我觉得吧,她可能不给你了……”
我可不想再见到她,钱也不想要,可是,装也得装到底:“不给我?”
“她中风了!这十来天,医院里,昏迷不醒,医生说,可能就成了植物人了……”
我愣住,他反而来了劲头:“脾气,没治!叫她大闺女卖了两个酸枣子,卖出饥荒来!嫌她闺女瞎胡她,坑她的钱,娘俩争竞起来,一口气没上来,就这样过去了……”
“哪天的事?我这几天没过去,不知道……”
“好像是初九那天,”他掏出手机,“就那天,我正给人挂针,她闺女嗷嗷地吆喝我上去,说她娘不行了。医院里,也治不过来了。到现在还没出院……”
我的腿软软的,一下子坐在椅子上。
他又在道歉,说这钱肯定是不可能给我了。他的声音飘乎乎的,很远。
初九,正是我去的“最后一次”。她和大女儿商量好,想怎么着讹我,结果我没来。娘俩就聊天,聊起了争执,然后她就……
很可能,那天,我电话告知无法前来,她愿望一时落空,心里就窝了火,跟女儿聊天时就夹枪带棒的,火气越窜越高,烟熏火燎,一下子涌进她的大脑。她本来就肥胖,本来就高血压,本来就很久没活动,本来就性子烈,而且,吃了那么多顿红烧肉,不是没有作用……我不能否认自己不是故意的。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做红烧肉了。当初她二女儿送来猪头肉时,她的吃相就出卖了她。我不必去喜欢这个人,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对她心底的憎恶,根本抑制不住。作为一个医生,我是不合格的。据说,医生无权去审判病人的心灵。唯一可以推诿的理由就是,彼时的我,不是医生,只是你的读者。
的确,只会按摩几下,扎扎皮肉的我,算哪门子医生?
那间一街之隔的老屋,就是她的命运。四十年来,她把这屋里的东西都视为自己的,从这里偷偷地拿,明明地取。她女儿都看在眼里,吃在心里。于是,不知她女儿是学会了她这一招呢,还是她认为她女儿也会这一招,日常里就提防着,估计还不时起冲突……
老屋的主人不在了,老屋却天天在那里看着。她一举一动,老屋也都看得分明?记得以前上课的时候,有个老师懂些《易经》,说医易不分家,还说房子也是有生命的……
我到现在也不知她那个外孙女的名字。我也不敢打听,怕给这孩子带来麻烦。
但是我却再也不愿待在家乡了,勉强挨到春节过完,初五我就逃了出来,好似在逃避她那个时代的追咬。她成了植物人,她那个时代,结束了吗?但愿不再有任何女性,在今后的任何一个时代,被逼到唯一可依恃的力量是“女人就有一样好”。
小付
第十四封杏花繁
棣棠先生:
我到一针堂有七天了。这会儿给你写这封信不容易。我右手拇指和食指指肚都肿了,钻心地疼。
拜师意外地顺利。本来以为郑老古怪,没想到如此平易近人,是极静气,极宽宏且有涵养的老人。他问我为什么想学,我就往高处攀了个答案,说大家都诋毁中医,我就偏不信这个邪,我就想学好了,证明给大家看。
他淡淡地说:“哪一个行业,也有让这一行丢脸的人。你就学吧,等你学得行了,别人信不信你,就不是你的问题了,是彼此的缘分。”
“缘分?”我似懂非懂。
他看着院子里的杏树,还是淡淡地:“三年?五年?”
我咬咬牙:“五年。”
我要在这个西北的小城里,埋首学习五年。这几天,天天拿着硬纸板子扎针,练指力和腕力,手指和手腕都疼。跟他学习的人十几个,还有两个老外呢,一个德国人,一个日本人。几年下来,很可能我的日语比你的还好。
郑老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洗手后,对着院里的杏树焚上香,朝杏树三拜,然后再回到一间静室,静坐一个小时。据说静室里供着《黄帝内经》。我还没见过。有的徒弟跟他学,他说:“刻意学我的样子,心机就用错了地方。”神秘吧?
一个学徒私下跟我开玩笑,说你这么容易就拜师成功,肯定因为你名字好。杏林指中医,师父每天焚香拜杏树,首先是提醒自己对中医要诚心正意。你竟然叫什么杏仪,看来跟中医缘分不浅。我一下子想起了家中的老杏,想起了你堂哥院落里杏树那顽强探向天空的枝桠……
那天晚上,翻看《长夏永逝》。日记体例,有些章节,我不敢读,不忍读。
“系里工会主席,在未提前告知的情况下,帮我申请了补助。前天通知我去人事处领。我至,报上姓名,一人打量我一眼,目光怪异,递一张纸片来。我接过,上写‘因父亲去世,补助五百元’,顿时悲而愤。遂明白,那人或以为我竟是以父亲之死,来赚这炙手炙心的补贴。钱多钱少勿论,我是根本不想让人知道,我没了父亲!而我父亲,九泉有灵,也绝不乐意我领这不明不白的钱财!
眼里蕴着泪,热热的,只是流不出。木然拿了纸片,下来到行政大楼门口,想找个地方哭。却又发现世界奇小,找不到一处可以大放悲声,找不到一处可以悄然泪下。到处都站着人。最僻静的角落里,也有风声。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没了父亲!我是个没了父亲的人了……
泪水潮湿着眼睑,心里似乎有个湖泊,水就要溃溢。
无人知我的哀伤,也不愿人知,飘然走在广漠的天地间。”
我心里发烫,合上书,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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