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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鸡叫

作者：赵正友诵读：薇薇

很多年了，只要听到鸡的叫声，我就会回到那既怀念又苦涩的童年记忆，陷入一种无法自拔、难以解脱的悔恨和负疚感里；即使我的工作和生活不断经历了一些如愿以偿的可喜变化，也总是不能冲淡那种重复了很多次的悔恨和内疚。所以，我总是害怕听到鸡叫，尤其是带有乡村味道的半夜鸡叫。

鸡的最本色的叫，自然是来自乡村的叫。鸡的叫，有长鸣和短叫；有相互交流的叫，歌唱生活的叫，也有无意间服务人类的叫。“咕咕”地叫象是自言自语，“咯咯”地叫象是呼朋唤友；长鸣，有时象是歌唱，有时则是报时。这些，是最富山村生活气息的人文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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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的夜，万赖俱寂，清新，安祥。春季，田野里弥漫着花草的香气；夏季，蜻蜓停落在玉米或稻谷细长而下垂的叶子上，青蛙在燥热的稻田里鸣唱；秋季，稻谷，芝麻，苞谷，散发着一阵又一阵五谷的浓郁清香；冬季，星星变得稀疏、高远，大地铺满了冰冷的白霜。一切都在沉睡中。终于，在寂静的凌晨，不知谁家的鸡，一声鸣叫，接着，此起彼伏，整个弯子，整个村子的鸡都叫了起来，把人们从睡梦中唤醒，同时唤起人们新的一天的忙碌，新的一天的希望。

最神气的是大公鸡的鸣叫。临近中午，人们还在田间劳作，不经意间，门前的石磨上，或地边的栅栏上，或稻场的草垛上，一只或几只大公鸡，扑闪着翅膀，仰起长长的脖子，使出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发出响亮的鸣叫，于是，人们便说，该收工了，该做饭了……

有时候，一群鸡，场院里，山坡上，三三两两，有公鸡也有母鸡，大家都忙着在草丛里觅食。忽然，一只公鸡发现一粒谷，或一个虫子，连忙啄起来，然而并不吃，又放回地上；然后，咯咯，咕咕，一边向身边的母鸡示意呼叫，一边用自己尖尖的喙反复敲那地上的谷或虫；那母鸡心领神会，跑近来，啄起公鸡送给她的礼物，仰起脖子吞下去；然后，并不表示谢意，迈开步子，心安理得地从容走去，边走边“咕咕”的叫。

最常见的，也是大嫂大妈奶奶孩子们最期盼的，是母鸡生蛋的叫。墙角，门边，千姿百态的鸡窩里，五颜六色的母鸡们，刚生完蛋，一边从鸡窩里走出来，一边迫不急待地叫起来，拖着声音叫，象歌唱家练高音阶歌曲一样，重复一个调门的、由低到高的叫；自豪，欢快，不知是报告喜讯还是炫耀功勋。

鸡的鸣叫，公鸡和母鸡，任何一种叫声，任何时候的叫声，总是伴随着浓浓的，诱人的，充满人间烟火的乡村气息。

然而，从母亲去世以后，我越来越不愿再听到它们的叫声。

从少年时代起，我就从没见过母亲在天亮以后起床。春夏秋冬四季，年复一年，当一家人还在沉睡的时候，母亲已经起床了：做早饭，煮猪食，屋里屋外忙碌。母亲早上起床，是靠鸡叫掌握时间的：鸡叫头遍，鸡叫二遍，鸡叫三遍，时间不同。通常，母亲是按照上午出工时间来决定起床时间：做好早饭，伺候一家人吃过早饭，喂猪，鸡鸭，然后出工。经常，我们要到山里砍柴，到很远很远的山里砍柴，母亲就起得更早：先为我们做好干粮，然后再做家人的早饭。这时候，鸡叫头遍就要起床。有很多时候，不知道是鸡叫的不准时，还是母亲听错了鸡叫的次数，起床太早，做好早饭，离大家起床吃饭的时间还早，母亲便坐在灶前打盹。吃完早饭，母亲要去生产队出工。劳动一天，晚上收工，母亲做完晚饭，一家人吃完晚饭，母亲收拾完碗筷，喂猪，喂鸡鸭，已经很晚。夏天的时候，母亲还要给孩子们一个个洗澡；等一家人陆续上床睡觉，母亲还要在灯下做一会儿针线…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母亲每天的劳作时间超过10个小时，然而，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好像永远不知道疲倦。

我永远都会记得：夏天的夜晚，为图凉快，我们会在屋子外面的院子里搭起床铺，一家人都睡在一张床上。炎热的夜晚慢慢凉爽下来，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迫不及待地进入了梦乡。睡在露天的床上，萤火虫在眼前飞来飞去，蚊子不时在身上叮咬，数着天上的星星，我们很快也进入梦乡。夜间我从梦中醒来，萤火虫不再飞舞，青蛙也停止了鸣唱，只有弟妹们的鼾声发出似有似无的回响，只看见母亲坐在床边轻轻地摇着扇子为我们驱蚊。那扇子缓缓的，一直摇，一直摇……我们往往会翻个身子继续再睡，从来没想到过，母亲她到底睡不睡觉？

冬天，夜深人静，我们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夜间被尿憋醒，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去上厕所，这时候，往往会听到鸡在鸡窝里扑腾，老鼠在房梁上打闹尖叫，又会看到，母亲仍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衣裳。那个年代，即使是雨雪天气，母亲她们白天仍要出工，所以，我们兄妹的衣服鞋袜多半是母亲晚上夜间灯下完成。我们习惯于看见母亲夜间在灯下缝补，从来没有想过，母亲多晚才会入睡？母亲从晚上入睡到早上鸡叫能睡多长时间？

日复一日，白天不管多么辛劳，母亲一定会熬到深夜才会入睡；年复一年，晚上不管熬到多晚，黎明前鸡叫，母亲一定会挣扎着起床，开始一天漫长、繁杂的操劳。

母亲一生的每一个黎明，都是被忠实的鸡唤醒的；母亲一生每一个短暂歇息的梦，都是被无情的鸡打碎的。

在我的记忆里，家乡黎明前的夜是十分美丽的，魅力无限的：春天，小河上漂着一层薄薄的雾，雾下的田野若隐若现；夏天，月亮挂在西山的树梢上，缓缓的，迟迟不愿落下去；抬头望去，人月之间仿佛有无穷的眷恋；秋天，田野里全是收获的期盼，所有的莊稼都吸足了露水，在太阳的召唤下，争先恐后地向成熟蜕变；冬天，是四季中最安静的时候，似乎人间的一切都在甜美的梦中。不过，这种美好的记忆，只是我们少年不知生活愁滋味的记忆。在母亲的生命里，白天是辛苦的，晚上也是辛苦的；春天是凄苦的，夏天也是凄苦的；月色，星光，雾，花和鸟她都看不见，生活的愁苦和永无穷尽的人生难题朝朝暮暮缠绕着母亲的全部心思：米缸里的米又快没有了；天气凉了，孩子们冬衣还没做好；春节又要到了，拿什么来过年呢？支撑母亲在愁苦的岁月里坚韧不拔往前走的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目标：期望孩子们无病无灾，盼望着孩子们快快长大。

比起辛苦和劳累，母亲心头最大的压力和威胁是粮食不够。那个年代，全社会似乎都在饥饿中挣扎。我们兄妹六人，劳动力少，口粮更是比一般家庭紧张。我家的节俭程度几乎是数着米粒过日子。每次做饭，母亲总是十分严格地按照定量用一个碗来量米，量好一顿饭需用米的最低数量，然后，又从中再抓出一把米来，放回到米缸里，这样，在每顿就十分紧张的定量中，勉强节省出一把米来。靠着这样的精打细算，我们兄妹没有遭受到挨饿的威胁。不仅不挨饿，母亲还设法让我们过上不失尊严的日子：逢年过节，该有的仪式都会有，比如，做新衣服，包饺子，放鞭炮；过一段时间，还会设法给我们改善一下生活，当然，最好也莫过于包饺子了；虽然，那只不过是把白菜煮面条换成了面皮包白菜而已。每到我的生日，母亲总要杀一只公鸡，蒸上馒头，烧香，磕头，祈求那位母亲自己也说不明白是何方神仙的神仙老爷，保佑自己的孩子长命百岁。这些贫穷家庭本不该讲究的体面日子，都是母亲平时从那一把一把米中节省出来的。

我是家中的男孩，在家里受到格外的重视。每年腊月二十三，是我们乡下人的“小年”。这一天的晚上要吃一种用柴禾烤熟的饼子，叫“灶饼”，据说是因敬拜“灶王爷”而兴起的。按照传统和习俗，做这种饼子的面是要发酵的，家家户户，年年岁岁都这样。我不爱吃发酵的饼子，爱吃不发酵的“死面”饼子。每逢这一天，不管多忙，打理好全家节日饭菜，母亲一定会为我单做一个不发酵的“死面”饼子。以后很多年，只要我在家过小年，母亲从没有忘记给我做一个这样的小饼子，直到她去世。

在母亲身边长大，面对母亲仿佛是天边无际的爱和牺牲，我曾经无数次想过，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尽管她是母亲，但是，她能承载多少善良和奉献呢？

我家有一个习惯，每次做好饭，母亲总是要再忙一会儿家务，待我们兄妹快吃完饭的时候，才拿起碗来，锅里剩多剩少，剩汤剩水，都算是一顿饭。有一天中午，母亲正坐在门口吃饭，一个讨饭的来到我家门口，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个又脏又破的陶瓷碗，望着母亲吃饭；他什么也不说，只盯着母亲手里的碗。讨饭的上门乞讨，我们早已司空见惯，不为所动。母亲看着他可怜的样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把碗里剩下的饭全部扒进了他的碗里。我看见那扒进去的饭，不过小半碗，并且，一多半是萝卜青菜。我从母亲这一类的待人行为中认识到：漫漫人生，一个人向别人提供一些帮助并不难，难的是在自己困苦的时候还能帮助别人。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孩子奉献牺牲固然伟大，能在自己困苦的境况下对素不相识的弱者提供帮助，才是真正的伟大。

所以，在未成年时，我对母亲敬仰又信任；成年以后，我一直努力俸养母亲，孝敬母亲。何况，“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剧故事和告诫，对我们这些读了一些书的人来说早已耳熟能详。我在外上班，每涨一次工资，寄给母亲的钱马上同步增加，从五块涨到十块，从十块涨到二十块，一直涨。冬季到了，我记得给母亲加棉衣；夏季来了，我会给母亲买好防蚊用品；到外地出差，我不忘给母亲捎回一些特产。每次打电话回家，知道母亲康健，便放下心来；每次问母亲需要什么，回答说“不需要”，便心安理得。长期以来，我自信，母亲的晚年是幸福的，满足的。

有一天，我发现，母亲的手脚变得不灵活了。我意识到，母亲老了，我开始带母亲到外地去看看。

第一站是西安。西安的羊肉泡馍驰名中外。羊肉泡馍端上桌，母亲说不吃羊肉，吃不惯。我才意识到，我从没注意到母亲的生活习惯。再想一想，母亲不吃羊肉我不知道，母亲爱吃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接母亲到城里我的家来住。住了一段时间，母亲忽然说：我才知道你很爱开玩笑呢。我喜欢开玩笑，同事们，朋友们，我的孩子，都知道。母亲，才刚刚知道。说来惭愧，长大后，即使回家，又和母亲说过多少话呢？母亲对自己的儿子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春节到了，母亲让人打如果工作忙，就不回来；下雪了，母亲又让人打路上滑，不要回来。于是，我以为母亲丰衣足食，不太在意我们是不是回来。直到母亲去世，妹妹闲聊起来，无意中说到：每次，只要听说我们回来，母亲总是站在窗前，望着路口，直到我们走进门来。

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犯了多大错误。再一次回到过去，才知道，母亲有多少期盼一直藏在心里；再反复回到童年，才知道，自己对母亲的忽视、亏欠和遗憾哪里只是这些！

天下的错误有很多是愚眛和无知造成的。天下的不孝有很多也是愚昧和无知造成的。因为是母亲，可以不用客套，可以不必刻意讨好，可以随意。因为随意，反而忽略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个给了你生命和一切的人，那个注定你怎么报答都必然亏欠的人。

在大多数时候，为了我们自己的追求和欲望，事业，前途，提拔，爱好，占据了我们的大部分心思；对孩子，领导，客户的在意、用心、投入，事实上往往排在母亲的需要前面。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忽略了母亲去做的很多事，去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有些是必要的；有很多，是不必要的，包括，在餐厅里应酬，在山水间游荡。

母亲，虽然天性是牺牲。但她也是人。她不苛求，不等于没期望；不表达，不等于没有需求。在儿女面前，母亲的期望和需要，有些永远不会表达；有些表达了儿女不理解；有些表达了，儿女们理解了，答应了，也不一定做出些许牺牲去努力去做到。

有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常常被我们忽视，那就是，母亲需要我们，并不是要索取回报，而是，她已经丧失了很多生活能力。

生命的一去不复返，生命进程中理性认知与生理年龄不同步的悲剧，让天下的母亲们总是在丧失报答机会的时候获得报答，让天下的儿女们总是在无法弥补遗憾的时候渴望弥补。所以母亲是伟大的，也是悲哀的；儿女们是幸运的，也是悲哀的。

我给自己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和悲哀，我希望忘掉和远离悲哀。我害怕听到鸡叫，尤其是乡村的半夜鸡叫。只要听到半夜鸡叫，母亲的身影就会浮现在我眼前，我就会陷入深深的悔恨和内疚，就会再次回到那无法离去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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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湖北省襄阳市人社局公务员。生平简介：靠写字吃饭。精神寄托：文学爱好。人生追求：相信努力和创造。生活状态：人处江湖，心在诗里。命运结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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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爱好者，有声艺术爱好者。独行侠女，游走人间，体验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看尽大地沧桑，放眼宇宙浩瀚，汲取天地精华。徜徉于青山秀水，美文诗行间，读诗，读人，读心。以声音激活美丽的文字，为诗歌注入生命的活力，以激情为诗歌增添韵味和风采。与诗人携手共享艺术之美，生活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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