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延续了一千三百多年的传统祭祀活动，一位因家人离世、致命伤害与自然灾害而饱受痛苦的心灵，由于一次与已故父亲的梦中再会，而结下了神秘而美妙的缘分。地藏由佳梨历时多年，在遥远的雪国，深入探索当地独特的传统文化与日常生活，让摄影将自己的生命困惑与日本的传统文化联结在一起，用影像谱写出一曲动人的交响乐。

摄影：地藏由佳梨

采访／整编：林叶

编辑：周光源

恶性淋巴瘤是一种造血系统的癌症，这个怪物彻底侵蚀了我深爱的父亲的身体，最终夺走了他的生命。父亲的离去给我所造成的伤痛，至今无法痊愈。之后，我自己也遭受了两次非常严重的致命伤害，但最终我还是活了下来。当我的伤痛一点点痊愈，打算重拾自己的生活之时，又发生了东日本大地震。黑色的波涛吞噬了街区，一幢幢房屋接连被毁，这样的景象让日本陷入绝望的境地。一次次噩梦般的现实让我身心俱疲，完全崩溃，几乎失去了生存的希望。而把我从这样的困境拯救出来的则是梦中的父亲。

有一天，父亲在我的梦中出现，他小声地嘟囔着，“去我以前住过的那个雾气蒙蒙、大雪覆盖的村子吧”。与父亲的再会让我重新意识到，我们永远无法感知到意外而可能明天就会失去生命，所以才应该竭尽全力地过好每一天。于是，作为一种全新的挑战，我开始从事摄影创作。

秋田县鹿角市位于青森县、岩手县、秋田县的交界处，11月下旬开始下雪，一直到3月下旬，是一个豪雪地带。祭祀活动的那天清晨，月亮还残留在空中俯瞰大地。夏季绿油油的农田被大雪完全覆盖。冬天这里有的时候气温低至零下20度，是非常严酷的环境。

我按照父亲在梦中的嘱咐，乘坐“银河铁道”列车来到秋田县鹿角市的小村庄，眼前雾气弥散，简直就像进入梦境一般。在那里，人们保留着一种已经持续了多年的祭祀活动——祭堂（ZAIDO）。这个祭祀活动以及村庄里那被雾气笼罩的风景，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神秘之物，让我沉迷其中难以自拔。这个祭祀活动中尤其著名的是“五大尊舞”，这是由一群戴着金箔面具的能乐舞者表演的舞蹈，面具上画的就是佛祖的面孔。

谷内村落的五大尊舞。据说是蜻蜓长者夫妇与四名家臣的舞蹈。他们头上戴着梵天冠和面具，右手分别拿着大刀。

对于我这种不了解神佛调和的人来说，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神社里的祭祀活动要戴佛祖的面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这才意识到，在日本依然有很多自己不了解的文化，于是我希望通过自己的视角来拍摄“祭堂”，能够作为作品留存下来。从年开始，我几乎每年都会来到这里拍摄祭祀活动。

五大尊舞中戴着家臣面具跳舞的舞者。

事实上，我在大学里学习的专业并不是摄影，而是音乐。小时候，我是一个特别腼腆的孩子，很难好好地跟人说话。因此，我一直在探索语言之外能够表现自我的方法。虽然最初学的是音乐，不过，这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在我懂事之前父母就让我学习弹钢琴，他们希望我能够成为一名钢琴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靠音乐为生，渐渐地，就走上了一条能够更自由地表现自己的作曲家之路。大学毕业之后，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名作曲家，每天专注于作曲，不过我也想要挑战一下作曲以外的事情，于是我就开始从事电脑类的工作，在此基础上，我也做了一些程序员的工作。

我自己真正想要做的是摄影。因为那个时期的我非常喜欢旅行，拍摄旅途中遇到的风景和人，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我就决定要认真地进行摄影创作。在我看来，摄影能够代替语言来表现我自己，能够用它来表达自己心中某些神奇的故事。至于摄影与音乐，虽然一个是视觉，一个是听觉，有着明显的差异，但二者之间也是有很多共通之处的。比如，通过采样的方式将音乐组织起来，这样的手法就很像拼贴。而像音调、旋律之类的，不仅存在于音乐领域，在摄影领域也同样存在。不论是摄影还是音乐，我在创作的态度和感觉上基本没有什么不同。

由史泰德出版社出版的《ZAIDO》

作曲和做摄影书其实非常相似。史泰德出版社出版的这本《ZAIDO》，整本书的组织编排就像是用影像创作一首管弦乐一般。书的开头部分，每翻一页半透明的页面，雪中的风景就慢慢地显现出来，这采用的就是曲子开头部分的渐现效果。相反，在最后部分，我希望达到的则是渐隐的效果——雪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之中。另外，这本摄影书里面混杂了各种各样的要素，我希望通过各种不同的乐器演奏各自的旋律，让它作为一种管弦乐中的音响完美地组织在一起。编程也是将各种事物组织搭配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可能也跟制作摄影书有点相似。

《ZAIDO》内页

祭堂这个祭祀活动是源自于“蜻蜓长者”传说。传说主要讲述了一位失去双亲的女子在梦中得到指引后，遇到了一位男子，二人结为夫妇，之后，在蜻蜓的引导下最终发家致富的故事。

雪道上行走的去神社的能乐舞者。

在这里，一年中最高气温与最低气温的温差非常大，有非常炎热的夏日，也有低至摄氏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之日。冬日奇寒，在县里要很早就开始观测下雪、积雪和最高气温为冰点以下的日子。举行这个祭祀活动的1月份，天寒地冻，人们必须在漫长的雪道上行走，这对孩子而言是非常严峻的考验。

祭祀活动当天，来自大里、小豆泽、长岭、谷内四个村落的30多名能乐舞者，温文尔雅地表演神子舞、神名手舞、权现舞、驹舞、乌遍舞、鸡舞、五大尊舞、工匠舞、田乐舞等古代仪式。

举行祭堂仪式的神社。

“长岭村落”和“谷内村落”的能乐舞者从四个村落中的神社表参道进入。“大里村落”和“小豆泽村落”的能乐舞者则从里参道进入。分别拿着旗子提着灯。

当天谷内、长岭村落的人从表参道，大里、小豆泽村落的人从里参道进入。

神社的院内，四个地区的人都聚齐了，就开始举行修禊之礼、地藏舞、幡综的仪式。

照片里拍摄的是舞者在院内一边巡走一边跳舞的样子。

参加祭祀仪式，能乐舞者必须进行严格的斋戒。斋戒的时间长短因角色的不同而不同。时间最长的需要进行四十八天的修行。斋戒期间，夫妇必须分房而睡，能乐舞者需避免在家中分娩，不去去世之人的家中，也不能吃荤。

斋戒期间，夫妇需要分房睡，避免在舞者家中分娩，不能去有人去世的家。期间也不能吃荤，对于精力旺盛的男性而言，这是一件非常严酷的事情。这位男性扮演的是“权现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平时这人是个木匠。由于是一个必须要有体力的工作，所以斋戒对他是非常严酷的。

斋戒中尤其严格的一项修行是“水垢离”。四个村落中现在只有一个村落还保留着这个修行仪式。修行者需要在冰冷的暴风雪中用池塘里的冷水冲洗身体，表示洗净自身罪过与污秽、净化自己身体。当时，我在拍摄“水垢离”仪式的时候，正赶上强风暴雪，镜头模糊不清，完全就是在一个不知道能拍出什么样照片的状态下进行拍摄的。

能乐舞者在祭祀之前需要进行非常严格的斋戒。斋戒时间最长的需要48天时间。斋戒中也要在夜里用冷水浇淋，清洗身体，这种修行叫水垢离，这即便是对年轻人来说也是异常艰辛的事情。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正赶上大雪天，天气太差，根本看不清前面的状况。进行这种祭祀活动的四个村落里，现在只有一个村落还在进行水垢离这种修行。

祭堂的主要祭祀活动基本上半天就结束了，不过前后还有一些不同的活动。这些活动也同样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为了和村里人进行交流、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以及周围的风景，我一般会呆一个星期左右，但有的时候则只能呆上两天。由于这是一种祭神仪式，有一些场所是不允许女性或普通人进入，因此，在这方面我不得不多加小心，尽可能提前确认清楚什么样的地方是我能够进入、能够允许拍摄的。好在村里人都非常亲切，在拍摄过程中我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

西之舞。

小豆泽和大里这两个村落的能乐舞者聚集在西之角地这个地方，表演权现舞和工匠舞。

由大里村落的孩子们表演的“鸡舞”。“蜻蜓长者”夫妇饲养的鸡在游玩时的样子被编成舞蹈流传下来。三个孩子头上分别戴着公鸡、母鸡、小鸡的帽子，扮演公鸡的孩子右手拿着铃铛，所有人都拿着日之丸扇子跳舞。

这些敬奉祭堂的地区，至今依然保留着非常浓重的方言。最初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总是很难理解，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习惯，终于能够跟他们正常交流，才能够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与实际情况。他们生活在严寒环境中，每个人都非常热情友好，所以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没有隔阂，不知不觉中就产生了某种类似家庭或亲戚一样的感情。跟他们的交流非常温馨，总是能够让我的心灵得到疗愈。即便是现在，每次去都好像是回归故里一般，无比安心。

创业于年的酒店里所挂的老照片。

这个作品中的大部分照片都是最初一两年拍摄的，因为那两年的拍摄条件最好。到了第三年，和村里人的交流逐渐加深。为了制作摄影书，拍摄之余，我会进行各种各样的调查研究，通过各种文献了解村里的传统习俗，探访十和田等一些神话相关的地方，让自己对这个祭祀活动以及这个地区有更加深入的理解和认识。在这个过程中，我不仅用照片，而且也会用文章来记录自己遇到的风景、人物以及事件。为此，我也多次在其他季节来这里调查研究。

少年们手上提着灯前往神社。

虽然祭堂这种舞乐已经传承了年之久，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也曾多次遭逢存续的危机。因火灾事故再三发生，那些证明其历史的古代文书及古佛几乎消失殆尽，故而只能主要再现那些古老的、口口相传中留存的传统。而包着金箔的五大尊舞中所用的面具也曾经被盗，导致四个村落共同施行的祭神仪式不得不中断。要复原那些丢失的面具则只能依靠老人们的记忆，这又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这场因明治维新的变革而导致的前所未有的混乱，让这四个村落不得不暂时中断这个仪式。

这是“驹舞”中使用的马的头部，这也是需要维护的。

日本是一个被海洋包围的岛国，也是一个地震、海啸、台风、火山喷发等自然灾害频发的国家。几乎每天都有地震发生，东日本大地震之后依然不断遭到大型地震的袭击。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无比恐怖，那些人们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才得以传承延续的无可替代之物，仿佛在一瞬间就有可能消失。不过，那些村民身上具有某种坚韧不拔的毅力，不论遇到多少困难都能够重新站立起来，持续坚守着这个珍贵的、独一无二的祭祀仪式。他们这种对祭堂的传承、对乡土的爱与热情，让我深受感动，也赋予我重生的勇气和希望。

年我获得了德国史泰德出版社与新加坡DECK机构联合举办的图书大奖，所以他们为我出版这本摄影书。这本书从年决定出版那一刻开始一直到年实际出版为止一共花了四年时间。这本摄影书基本是在我当初投稿参加这个摄影书奖项所做的那本“DUMMYBOOK”（手工样书）的基础上制作而成的。在制作那本手工样书的过程中，编辑的部分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我希望能够像创作一首交响乐似的完成这本摄影书，因此在这上面花了非常多的功夫。另一方面，在材料、色彩等各个方面，我都非常注意选择那些有意义的东西。

如幻想一般的夜晚，大雪中的神社。

这个神社供奉的是天照大神。天照大神据说是把太阳神格化了的女神。有一个关于天照大神的“天之岩户”的传统。

在编辑这本摄影书的过程中，我非常重视纪实与情感之间的平衡关系。关于祭堂这个祭祀活动，我觉得作为纪实的那一部分是非常重要的。不过，我并不想把这个作品做成一本通常意义上的纪实风格的摄影集。我也希望作品能够诉诸于情感层面，让读者感受到那种仿佛在梦境中徘徊似的神奇体验。

其实从我决定要做摄影书开始，我就以编写故事为目的去拍摄具有意象性的照片。其中有一张照片，一群乌鸦停在电线上，看起来就像是五线谱的音符一般。尽管乌鸦也具有某种不祥的意象，但是在日本的神话故事里，三只脚的八咫乌却是天照大神的使者。大日堂正是祭祀天照大神的神社，因此当我看到这个景象的时候，就觉得有某种神奇的缘分。

很多乌鸦站在电线上，像五线谱上的音符似的。神话上的八咫乌是有三只脚的，在日本，被当作“引导之神”或“太阳的化身”来信仰。据说八咫乌的三只脚分别表示的是天地人。此外，据说还是供天照大神差遣的“神的使者”。举行“祭堂”仪式的神社供奉的就是天照大神。遇到这个景象的时候，我仿佛感受到了某种神秘的缘分。

我所做的手工样书原本是非常复杂的，但在史泰德出版社这里，有很多的工作则是把书做的更为简洁。为了做这本《祭堂》，我前后到他们出版社去了四次，不过，大部分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在第一次会议上决定的。格哈德史泰德（GerhardSteidl）在这个过程中做了各种各样的尝试，最终做出了这本绝妙的宝贝。其中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就是书中反复出现的各种雪的表现。

书中反复出现的雪的表现

除了“祭堂”这个作品外，我也拍摄过其他一些作品，如北印度的“罗姆人”、尼泊尔的“因陀罗节”等少数民族或传统文化等。这世界上有无数我们尚不了解的优秀文化，而我对这样的文化都很感兴趣。我拍摄的“罗姆人”是起源于北印度拉贾斯坦邦地区的流浪民族，他们生活在印度、中东地区、非洲以及欧洲全境等广阔地区。现在他们之中有很多人已经过着定居生活，不过，在以前他们则是在各个地区流浪，靠表演音乐和舞蹈为生。现在依然有罗姆人在拉贾斯坦邦生活，保留着他们浓重的独特文化。而我则希望通过自己的个人视角去拍摄并把握当地罗姆人的生活以及那优秀的文化。

在尼泊尔地区有名为“库玛丽”的女活佛。她们是出生之后满月就被选中的佛教徒少女，在她们初潮来之前，被称为“库玛丽”，作为印度教神灵的转世。住在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的活女神庙里的“活女神”要进行“因陀罗节”的传统仪式，乘坐彩饰花车在城市中巡游，赋予人们以繁荣与成功的力量。在这个祭祀活动中，平时人们无法见到的“SwethaBhairav”神像举行开龛，在广场中熙来攘往的人群前表演各种各样的祭神舞蹈。在这个作品中，我主要拍摄的是那些尼泊尔人脸上生动活泼的表情以及让人惊艳的彩色街景与人们的装束等。

在这些作品的拍摄上，事先也尽可能做大量的调查研究，这一点我一直很重视。尽量去学习拍摄地区所使用的语言，这样就能够在拍摄的同时加深与当地人的互动交流。

目前，我正在制作另一本摄影书《fluoritefantasia(LookingformyFather…)》。事实上，这个摄影项目才是当初获得史泰德图书大奖的作品。原本fluoritefantasia这个作品与祭堂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摄影项目，不过，fluoritefantasia是一个幻想性作品，与祭堂相比，有着完全不同的世界观。

作品选自《fluoritefantasia(LookingformyFather…)》

作品选自《fluoritefantasia(LookingformyFather…)》

作品选自《fluoritefantasia(LookingformyFather…)》

此外，从年开始，我就一直在调查研究的是一个关于传染病的项目，其中又会分出一些不同的项目。现在，全世界人都因新冠病毒的缘故而艰难地生活着。希望能够早一天恢复平静的生活，希望能够让大家安心生活的那天早日到来。

关于创作者

从音乐大学毕业后，以作曲/编曲家、指导者、程序员、摄影家等身份开展创作活动。获得史泰德图书奖（STEIDLBOOKAWARD），作品《祭堂（ZAIDO）》于年由德国史泰德出版社出版。《祭堂》入选Photo-eye、VOGUE、LensCulture、PhotobookStore、Words、AllAbout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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